第 4 章

    六娘方才那件斗篷只是在风帽上镶嵌了一圈赤狐皮,便已属难得,她一向珍爱。可只看了一眼程瞻洛披着的纯白狐裘,六娘便尖叫着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恨不得踏上一脚:“凭什么?凭什么?”

    程瞻洛原本打定主意不要同六娘一般计较,但今日庄夫人一件狐裘,她才发现原来有人撑腰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刘氏不耐烦道:“住嘴!你再哭闹,白云寺也就不必去了。”

    六娘委委屈屈去换衣服了,刘氏竭力掩下不耐,和颜悦色对程瞻洛道:“七娘也是,水灵灵一个女郎,怎么镇日尽穿素淡颜色?我还有几件上好的金饰,上头嵌着红宝,水色是极好的。你拿去,配着这件白狐斗篷,一定好看。”

    她虽不知为何,但从这斗篷来看,程瞻洛似乎极投庄夫人喜欢,既然如此,结份善缘也无妨。这样想着,刘氏脸上笑意愈发和蔼。

    程瞻洛却摇摇头:“多谢伯母好意,这倒不必了。”

    “怎么?是看不上我的东西了?”

    程瞻洛清脆道:“我阿耶阿娘去世还不满三年,我为他长女,父孝未除,岂能妆饰鲜艳颜色?”

    这下刘氏的脸是真僵了。

    程瞻洛归到她手下养,的确还不满三年,可她从未正眼瞧过程瞻洛,自然也不会记得她没出父孝。

    刘氏刮目相看般望着程瞻洛,这女孩小小一个,总低着头不说话,也从不和六娘争锋,这会子绷着一张脸冷冷吐字,很难叫人想起她才十一岁。

    “……是我疏忽了,”刘氏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叫人送几件上好的蓝宝和青玉首饰给你,你打扮过了,再来给我看看。”

    上香那日,程瞻洛头插青玉簪,耳间垂下两颗浑圆莹润的明珠,腕上一抹碧意通透的玉镯,纯白狐裘罩了月白襦裙。俨然深秋时节俏生生一抹绿意,清爽极了。

    六娘在旁看着,咬碎一口银牙。

    往日只有她做主角的份,从没有她避别人锋芒的时候。她爱穿红,满府里就没一个同辈女孩能和她撞颜色的,今日却要做程瞻洛的陪衬。

    六娘捏皱了自己穿过两次的丁香色披风,心里像有无数个火团在烧。

    她这一口气一路憋到白云寺,又憋着气看庄夫人将程瞻洛招到身边,言笑晏晏。终于,两位夫人一同去听高僧讲经,孩子们则可在白云寺随意游玩。

    虽只两家,孩子却是不少。

    程达的庶子女颇多,除去程瞻洛,刘氏只带了自己嫡出的六娘和五郎,并庶出的八娘九娘。庄节度家则只有三子,长子便是庄守白,随父出征在外,余下二郎和三郎还小,今日也一并赴宴。

    八娘九娘姐妹与庄夫人二子一处玩去了。五郎才三岁,年纪太小,一见没有哥哥姐姐带他玩,当即张嘴嚎哭,又牢牢抓住六娘:“姐姐!姐姐!”

    六娘被他嚎得心烦,偏偏小厮婢女们都在一旁看着,这会甩下了五郎,回去必遭母亲责骂,正在心烦意乱之际,五郎的乳母赶忙说:“五郎,咱们带了兔子,抓兔子玩好不好?”

    五郎欢呼一声,跌跌撞撞下地,便朝着一团雪白的兔子直冲过去。他虽幼小,平日吃得却好,圆滚滚一个横冲直撞过去,对兔子来说不啻地动山摇。

    五郎伸手一抓,兔子跑得倒快,一下转了个急弯,五郎只抓到一撮兔毛。

    几个冲撞下来,空中飘着兔毛片片,倒好似下了场雪。

    程瞻洛原本找了个地方躲清静,对着秋风中瑟瑟的黄叶发呆,只听喧哗声越来越近,有人跑,有人叫,还有人拍着巴掌叫五郎快追,再看包围圈中心是只瑟瑟发抖的白兔,不由大皱其眉。

    白兔终于钻进一丛密集的灌木,五郎迟疑片刻,正犹豫方向,便有人为他殷勤地拨开丛生的枝条。白兔受了惊,一个猛子扎进程瞻洛裙裾下,伏在她鞋面上瑟瑟发抖。

    程瞻洛能透过薄薄的几层布料,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狂跳的心脏,它正试图将自己尽可能蜷缩成一团。暖乎乎,又小小的一团。

    “呀,”拨开灌木,五郎却没看见想要的兔子,只看到一个不熟的七姐姐,张开嘴便哭,“我的兔子!”

    六娘循着声音过来,一眼便看见程瞻洛,两人同时皱了皱眉。

    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看见五郎的兔子了吗?”

    程瞻洛左右看了两眼,顺势带着裙裾下的兔子朝野草更茂盛处走了两步:“什么兔子?佛门清静地,还是莫追兔子了,免得惹了佛祖生气。”

    “你倒来教起我了?”六娘一下被戳中了怒意,从出门时到现在积攒起的火气霎时燃起来,“你凭什么对着我指手画脚?还是你就想和我作对?我今天还非要找到这只兔子不可!”

    “什么兔子?”程瞻洛也寸步不让,“我都说了,没看到!”

    两人瞪视着彼此,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一旁立即有仆妇陪笑道:“兔子想必是朝另一边跑了,是误会,误会。”

    “是呀,五郎乖乖也快别哭了,当心出汗受寒,来,看这树,大树。”

    随行下人们七手八脚哄走了六娘和五郎,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了。程瞻洛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强作出的气势松懈开来。

    她弯下腰,做贼似的将兔子笼进袖子里,想想还不放心,又朝野草更深处走了几步。此处草足有半人高,就是藏个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程瞻洛将兔子掏出来,放在手心。兔子果然受了惊吓,且浑身被揪去了好几撮毛,如今周身乍起长短不一的毛,瞧着惨兮兮的。

    “该拿你怎么办?”程瞻洛自言自语。

    从小在程府养大的,扔进野草地里可不一定能活,可也不能随身带着,那真是活生生给六娘送吵架的借口。刘氏也对她不满,不过是看着婚事为重隐而不发,程瞻洛可不想节外生枝。

    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程瞻洛这时候就羡慕起六娘,走哪都是前呼后拥,有一堆人办事,自己就只有一个灵宝,还被借着将狐裘送回房间的借口支走了。

    支走灵宝是为了躲清静,这时候才犯愁起没人办事的难处。程瞻洛想着,不由又往草甸深处走了几步。

    “干甚么的?”草甸深处一声低喝。

    一只手拨开杂乱的草叶,程瞻洛眼前忽然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里头竟然真的藏了人!

    程瞻洛僵立在原地,本能地装傻:“我……我是这家香客的丫鬟。”

    “哦,”来人扫了她一眼,重复道,“丫鬟?”

    程瞻洛趁势打量对方,是个极年轻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宽肩长臂的轮廓,侧头说话时,英挺鼻梁被秋日里稀薄的日光一映,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身着覆了一层霜色的盔甲,左臂挟了个头盔。

    “对,”不确定对方看到了多少,但距离较远,又是上风口,多半听不到声音,程瞻洛顺着胡编,“主家小郎君在追兔子,我瞧着不落忍,偷偷过来想放生。”

    对方不置可否。

    看见盔甲,程瞻洛脑中似有灵光一现,这时候大军都在前线剿匪,这个落单的兵丁到此,莫不是逃兵?

    程瞻洛接着结结巴巴道:“我是偷偷跑到这来的,主人家不知道。你……你是前线逃兵吧,我不揭发你,你也放我走,咱们就当没见过,行吗?”

    “逃兵?”有第三道声音问道。

    随后是几道压低的笑声:“哈哈哈,咱们弟兄哪看着像逃兵了?”

    程瞻洛毛骨悚然!

    这几道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草甸里竟还藏了人。佛祖在上,到底有多少人?

    这次程瞻洛不必伪装,是真的害怕了,却连左右张望都不敢,笔直僵立在原地。

    “行了,别吓到小女郎。”为首那人沉声道。他简短的一声,草丛却一下静了。

    对着程瞻洛,他放缓了声调:“我们是庄节度麾下,有要紧任务在身,还望小女君保密。”

    程瞻洛方才被扔到九霄云外的脑子终于回来了,她看见盔甲上犹带露水,怕是星夜兼程赶路所致。

    ——再说,有哪家逃兵还会穿着制式盔甲的,这不找抓吗。果然人一紧张就犯蠢,程瞻洛在心中唾弃自己。

    唾弃归唾弃,她接话依旧顺溜:“那是当然,庄节度爱民如子,军士们都英勇善战,满襄阳城都在夸,我一定谁也不说。”

    对方点了一下头,为她拨开拦路的草叶。程瞻洛如蒙大赦,后退两步,手中白兔忽然挣动一下。程瞻洛苦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当心脚下。”那人大概是以为她崴了脚,提醒一声。

    “……这兔子能给你吗?”程瞻洛大着胆子问,“我拿回去也没地方藏,主家必定要责骂。从小家养的兔子,放进这树大林深的后山也活不了,军爷行行好,替我拿着,找个好地方将它放了罢。也算救一条性命。”

    她一双大眼睛盈盈地望着对方,有些可怜。

    对方沉默了片刻,伸出一只手。

    这是答允了,程瞻洛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将兔子放进他掌心。程瞻洛要两手合拢才能捧住的兔子,对方一手便能轻松握住。

    程瞻洛也不多留,拔脚便走,那人顺手为她挡开横在眼前的草叶,跟了几步。终于,程瞻洛踏上平滑的青石板,大松了一口气,成串的吉祥话往外冒:“军爷善心,大恩大德这兔子一定没齿难忘,佛祖看在眼里,一定保佑军爷逢凶化吉当个常胜将军!当然了,我也没齿难忘,要是叫主家发现定要罚我,多谢军爷不声张之恩!”

    那人停在两步开外,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听到末尾,忽又上前一步。

    程瞻洛不知他要干什么,愣在原地。

    对方掏出一方帕子,裹住指尖,蹲下/身来,以帕子拍上程瞻洛月白的裙裾。

    一下,两下,立即有杂乱的草屑掉落下来。

    “好了,”那个身影重新被隐没入草丛中,“往后莫往这深处来了。”

    奇异地,程瞻洛听懂了他未说出的话。

    现在不会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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