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七娘,府君从前头传话,你的亲事已定了。年尾虽事多,什么也越不过你的亲事去,后日庄夫人就要上门相看,你拿着这些脂粉衣裳回去装扮起来,务必要贞静娴雅,不能堕了洛阳程氏的名声,晓得了吗?”

    程瞻洛立在堂下,上首传来伯母的声音。

    程瞻洛一直没有抬头,垂目看着光滑的莲花纹地砖:“都听伯母的。”

    刘氏略略满意,当年的三房虽离经叛道,唯一遗下的这个女儿却是省心的。刘氏便也不再多说:“庄家郎君是庄节度长子,这门亲事你伯父很看重,你向来是个懂事的,不须我多说。”

    提点几句,刘氏也乏了,掀起茶盖啜了两口清茶,程瞻洛便识趣地请辞。

    程瞻洛从锦华堂出来,转到抄手游廊上,灵宝在门外等她,见到自家小娘子的身影便皱着眉憋着气,眉眼官司全写在脸上。

    程瞻洛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灵宝讷讷缄口不言。

    说是年尾,其实才十月初,襄阳的地气暖,还有不少未凋的草木可堪赏玩。游廊修在池边,凭栏可眺水面波光粼粼,另一面花木扶疏,一派秋高气爽之景。

    程瞻洛望着游廊外盛放的木芙蓉,目光遥遥:“都十月了,花还开得这样好,襄阳地气真暖。”

    阿耶还在的时候,秋天总喜欢坐在凉亭喝酒看花,嘴里念叨着:“南方还是地气暖,秋日里花开得这样盛,要是在咱们洛阳,十月都该看水仙了。”

    洛阳,洛阳。

    那是瞻洛从未去过,而名字里嵌着的故乡。

    而今总念叨着洛阳的阿耶也不在了,只剩瞻洛一个,在十月里似模似样地学着阿耶感叹一句,地气真暖。

    前方忽的一阵喧哗嬉戏之声,有人高声笑道:“这不是七妹妹吗?”

    “六娘。”

    六娘显然心情正好,抬一抬下巴:“七妹妹急着去作甚,定了亲的人了,我该道一声恭喜。”

    她又回头,笑意吟吟地介绍:“这便是我那位得了好姻缘的七妹妹。”

    好姻缘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打了个讥嘲的旋儿。

    她既说了,程瞻洛依言缓缓扬头,目光扫过她镶了明珠的鞋履,金线密簇的蝶裙,再到精致而飞扬的笑脸。平心而论,六娘生得不丑,刘氏只得一个这嫡亲闺女,从小便养得白皙可爱,周身饰物无不精致名贵,加上那张笑容明艳的脸,一望便知是贵女。

    程瞻洛只带了两枝簪子一对耳珰,衣饰也半新不旧,往六娘面前一站,便显得素伶伶的,然而她天生丽质,肤白胜雪,眼波盈盈,一个照面就将六娘比了下去。

    “这便是你家七娘?生得倒是很美。”另一道女声微微笑道。

    “七娘子的确瞧着眼生,你怎的也不告诉我们,你还有个妹妹?”

    “七娘是三房的女孩儿,我们是堂姊妹。”六娘答。

    “那便难怪了。”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移开目光。

    其时世家之间嫡庶分明,程瞻洛出身三房,虽是嫡女,但三房是庶出,加上她到襄阳以来未过父丧,极少出门,故而不识得对面两人。

    六娘哈哈一笑:“我家七妹妹害羞,平日里不出门,你们自然不认得。”

    后半句是朝着程瞻洛的,程瞻洛理了理袖口,大大方方站在原地,没什么反应。

    饶是六娘也不得不承认,程瞻洛很美。大概是随了她那个天姿国色的阿娘和俊美风流的阿耶,哪怕素简无饰,那张清水芙蓉的脸还是美的。

    可美又如何?她马上就要嫁到那样的人家去了,就算是个天仙,后半辈子拿什么和她六娘比?

    自从程瞻洛到程府来,六娘就看她不顺眼。程瞻洛来之前,她是阖府唯一的嫡女,很得阿耶阿娘喜欢,满府上下谁不捧着她?但程瞻洛一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朝廷给程瞻洛的阿耶定了个奋勇杀敌,不幸牺牲,还追封了个官职。不论为了给朝廷交代还是为了给宗族面子,刘氏身为程府如今的女主人都得善待她,至少是表面上。

    刘氏好做表面功夫,面上给程瞻洛和六娘的用度都是一样的,但若是六娘闹起来,她也从不忍心责罚嫡亲女儿,只敷衍过去罢了。

    毕竟程氏这样的清贵世家最重嫡庶规矩,虽说程瞻洛是嫡出女孩儿,三房却是庶支,加上三郎君和三夫人都已去世了。她一个骤失怙恃的孤女,寄人篱下,顺顺当当养到年纪嫁出去便罢了,谁还真耐烦为个隔房的孤女让嫡亲的女儿不开心?

    程瞻洛心明眼亮,从不争锋,但那张脸着实出挑,往旁边淡然一站,就能把六娘比下去。六娘每每为此怄气,不过往后再也不必为这张脸怄气了,因为往后的日子,该是云泥之别了。

    六娘拿眼睛狠狠在程瞻洛脸上盯了一下,有心再拿她的亲事嘲讽两句,但未出阁的女儿不好谈这些,刚才那一句好姻缘已是极露骨了,只得一跺脚,带着跟班们走了。

    回了房,灵宝红了眼眶:“六娘这回太过分了。”

    “她有哪一回不是这样?”程瞻洛倒笑了,“左右我都定亲了,在家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七娘还说定亲的事呐,您今年才十一岁,比六娘小三岁!”灵宝忿忿的,脚下却不停,忙着将茶炉烧起来,给程瞻洛喝一口热茶,“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也不会要我们家七娘顶包。”

    到底还是胆怯,抱怨也不敢说全了人名。

    程瞻洛被她逗得笑了:“你胆小就罢了,只别说,一边说一边又要怕,像只掩耳盗铃的兔子。”

    灵宝听不懂什么叫掩耳盗铃,但听懂了程瞻洛笑她像兔子,当即一跺脚,撅着嘴蹲在地下捅炉子,又带了泣音。

    “咱们不是说好了,一件事只许哭一回鼻子的吗?”程瞻洛支起身子来要哄她。

    灵宝抹了把脸:“我才不是又哭了呢,我是哭这炉子!没炭了,点不着了。”

    程瞻洛一看,果然是没炭了。

    冬日里,程瞻洛和六娘份例一样,每月都有二十斤炭,是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只有豪富人家才供得起。但她和灵宝便是两人,还有满院上下的洒扫丫头全指着这二十斤炭,总是捉襟见肘,得按日子数着用。

    至于六娘有没有刘氏私下贴补,则不得而知了。

    灵宝吸了口气:“我去厨房为七娘讨些。”

    程瞻洛叫住她:“你这一去,必定又要说我借着亲事骄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道是好亲事吗?这样的局面,七娘怎么骄狂得起来?”灵宝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不约定了,咧嘴就要哭。

    “嘘。”程瞻洛竖起一根食指,灵宝抽噎着住了嘴。

    室内霎时一片寂静。

    是啊,这样的亲事,家里人人都口里说着好姻缘,表面着实风光得紧,至于各自心里怎么想的,没有谁知道。

    庄节度单名一个戎字,是当今天下最知名的武将,年仅三十就建节拜将,手掌大军,多少人欲巴结而不得。这时候那些世家清高自傲的劲儿就全没了,也不管庄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是农家子,背地里再看不起伧荒田舍翁,表面上还得捧着敬着,纷至沓来的追捧将庄府的门槛都要踏破。

    今年初庄节度率军驻跸襄阳,伯父程达平日里自持洛阳程氏是氏族志里数得着的世家,又贵为襄阳太守,也得折节下交,连带着往来下人个个嘴里都少不了庄节度,程瞻洛都听絮了。

    各个世家名义上敬着大齐的天子,可谁不知乱世将起?各个州郡都有暗流涌动的势力,私下的小算盘打得震天响,在这时节,什么都赶不上手里有兵。

    庄戎是大齐封的节度使,程达也当着大齐的太守,私下的小算盘再响,既然名义上还敬着天子,庄戎率王师来此讨逆,程达不能不配合。再者说,庄戎手里有兵,他可没有,要是闹得急了,最后还是程达吃亏,倒不如痛快给粮草给地盘,结个善缘。

    更兼襄阳靠近长江前线,年年饱受胡人侵袭之苦,庄戎到此,一为匪患,二为整饬防务。大齐与北边胡人相持多年,彼此都有斥候,两月前朝中就收到风声,今秋胡人预备大举进攻。庄节度是备着今秋在此防备胡人南下,明年开春联合周边诸郡之力,一举北伐。

    两边接触久了,程达脑子里还转着一个想头,虽说如今这位庄节度一心做忠臣纯臣,但焉知不是伪装功夫了得?他程达自己不也装得忠君爱国吗?兵马才是硬道理,这时候在庄戎身上投资,等到乱世必然回报颇丰。

    他刻意亲善,庄戎投桃报李,问程达是否有支持北伐的心思,程达当即允诺,两边决定结盟。

    要结盟,这点子善缘便不够了,不如结亲。庄戎恰有一个嫡长子,年方十七,品貌端正,程达怎么看这也不是亏本的买卖。

    一般世家俱都谨守着士庶之别,口上奉承再漂亮,也不肯舍出女儿给庄家结亲——这是自降身份。但程达是个懂得灵活变通的人,出个女儿换日后荣华富贵,他舍得。

    要结亲,自然是拿嫡出女儿,程达拍着胸脯说家有一嫡女,从小如珠如玉教养,只如意郎君难觅,他做父亲的看中庄家小郎君年少有为,品行俱佳,有心结个亲家。

    和庄戎透了意思,程达信心满满回家,却在刘氏处碰了一鼻子灰。庄守白年少有为,屡立战功,在程达处是优点,在刘氏处却是大大的缺点,锦华堂里当场便闹起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不过十七就打了这样多的仗,万一以后被老天爷收了去,我们六娘可怎么办?”

    “再有,他们家连寒士的士字也沾不上,不过一家子将种,往上几辈说不定是哪片田里刨食的,六娘从小金尊玉贵长大,你忍心让她嫁去没规矩的人家受苦吗?”

    “妇人之见!庄家虽非士族,却也不是没规矩的人家,庄节度是有名的儒将,风度翩翩,他家长子也是行止有度,望得见大好前程的倜傥少年郎。你就只看见士族的虚名,看不见那样多兵马、那样大权势?鼠目寸光!”

    刘氏却不依,口里反复念着“士庶不同席”、“没规矩没根基”,一口咬定不能让六娘去受苦。六娘听刘氏透了一丝风,也天天找程达去哭,锦华堂闹了将近半个月。

    锦华堂有事,原本不该程瞻洛探问。只是这事闹得实在大,影影绰绰也透了些出来,无外是郎君和娘子为了六娘的婚事争吵,没人敢出头擅动,生怕被揪了错处责罚。

    刘氏虽见识短浅,娘家却强盛,程达还指着岳丈帮他在来年考评时升上一升,生怕刘氏将此事闹到娘家去,一时竟没有什么好办法。程达正被刘氏闹得头疼,前线忽传来消息,庄守白跟着庄戎在剿匪前线,又是一贯的身先士卒,一场水战后竟失踪了,生死不知!

    这下可好,刘氏愈发地见天哭嚎,要程达收回成命。但当日程达已同庄戎透了意思,唯恐反悔得罪了庄戎,真是骑虎难下。他只这么一个嫡女,且别的女儿要么已经出嫁,要么还未长成,要去哪里变一个女儿出来说亲事?

    刘氏也不管,只哭:“六娘这样好的年华,才十四,你舍得让她守活寡么?她可是你唯一的嫡女。”

    若是庄守白真死了,赔进一个精心教养的嫡女,程达也心疼,但还死咬着不好失信。刘氏却道:“七娘是咱们唯一嫡女,可程氏又不是只一个嫡女!你那早死的三弟,可也有个嫡女,现如今正在府里养着!”

    程达左思右想,犹豫几日,又接了封朝中同僚的密信,再从书房出来时,便转了心思:“夫人说得是,好在我与庄节度约定时虽想好了要嫁六娘,口里却没露出来,只说家中有一嫡女,七娘今年多大?”

    刘氏斩钉截铁道:“十一岁,虽小了些,却也不是不行,先定下来再慢慢议婚的也是有的。再者,就说你忧心弟弟遗下的孤女,要先为她打算着好夫婿,六娘体弱多病,我们夫妇原本就是要将她多留上几年的。”

    半月前,刘氏便把程瞻洛叫到锦华堂去,再往后,家里便慢慢都知道了:七娘要定亲了,和庄节度家长子。

    庄节度在襄阳剿匪讨逆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瞒也瞒不住,街市上谁个不聊两句前线事宜?过不几日就传回消息,庄节度家长子失踪,全无音信。

    之前为着定亲啼哭不已的六娘却回转了神色,只被刘氏压着说秋冬犯了咳疾,不许出门,在府里却玩得潇洒快活,虽刘氏严禁人议论,可满府里还有谁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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