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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柒消怅清愁香橼灯

    长生诀:长生蛊

    贰柒:消怅清愁香橼灯

    在念尘半装病半养伤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朝堂之上为夜宴刺杀一事吵了个没完。献帝原本就只上望朔大朝,日朝如若无大事便罢,于是十六、七这两日都守在念尘床榻,待院判院使都确认毒已解、性命无碍,才把他交给胡御医看顾。等到八月十八,连着两日递了弹劾本子却毫无音信的言官急不可耐,有十数人联名上书,直接绕过通政司,由詹事府左谕德王玄跪在西苑书房门前递呈。

    这些弹劾的奏报大同小异,皆言七皇子不孝不悌,残害手足,以致中宫心恙,于中秋夜宴以死为谏,行刺杀之事,且再最后都写上伏望陛下遂皇后夙愿,令七皇子重袭昔年潭恭王之号,往惠州府就藩,永世不得入京。

    听起来并不过分,即便给念尘安了一堆罪名,还把皇后的死按在他头上,但最后还甚是仁慈地只要求他就藩离京。

    冷朝皇子冠礼后才封地就藩,念尘十六岁开府时封号是昭,潭恭王是他弃了监国权后,献帝一时生气要让他滚去偏远湿瘴之地反省才封的,但没过多久就撤了,这些年也一直没说复他昭王的封号,所以众人才一直这么七皇子七皇子不上不下地叫着。

    献帝看着联名书上落下的名字与官职,从督察院到六部都有份,但品阶最高的还是王玄这个发起联名的从五品左谕德。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在对天子展示自己的手如今伸得有多长。

    “由供事东宫之人牵头,倒是有理有据,还可表忠心,一举两得,呵。”

    献帝沉着脸把本子扔回桌上,让崔总管去通政司传话:“夜宴案尚在调查,再有弹劾欲论罪的本子,一律扔回去,不准往书房送。”又让书房外御侍好好守着,但凡再有人不知死活来递这种本子,就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死活。

    于是朝中就这么清静了两日,但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夏日疾风骤雨前的死寂,而中宫头七那日,便是风雨飘摇之时。

    锦衣卫指挥使、前军左都督袁植奏报死伤时,说宾客皆无恙,除死士、禁卫外,死伤者均为宫廷内侍,这些人基本都曾经在西苑御书房、中宫内殿和太子文华堂当值。

    献帝闻言冷笑一声,看着他问:“刺杀时还有其他宫外之人死伤,你便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到?”

    袁植当即跪地叩首道:“臣无能。”

    “不是你无能,是朕这儿子太过能干。”献帝哼地拂袖道,“袁卿,朕先前倒不知,连你也听命于他。”

    袁植见他如此挑明,心中倒释然了,连磕了三个头方道:“殿下八岁时,陛下着臣教练殿下武艺,臣僭越狂妄,有心视殿下如己出骨肉。只是臣心中虽多有爱重,诸事却从不敢违背圣命,欺瞒陛下。”

    献帝单手支颐,另一手轻轻在书案上叩击,轻而慢,却叩得袁植心中打鼓一般咚咚直响。

    “袁卿,朕未成太子之时便与你相识,你当知朕心中盘算。”

    袁植心中微叹,抬起头来望着献帝,颔首道:“旧誓旦旦,天地共鉴,臣至死不忘。”

    献帝点头:“天命既不顾我,便让天命顾将顾之人——天下英杰纷出,此人未必是他,却决不会姓夏侯,你可知我意?”

    袁植望着眼前人。

    春日百花宴,有长身玉立的少年,姿容瑰美,持剑入宴,慷慨陈词,声泪俱下。而后拔剑,连斩三佞,英姿勃发。和被削去的花瓣一同飞舞的,是奸佞喉间喷洒的鲜血,是这个未冠少年转身甩开的墨发,更是他意气张扬的雄心。

    后来……

    袁植很是感慨,眼尾微红,开口要说些什么,被献帝笑着抬手打断道:“袁卿,你又要哭了。”

    袁植闻言当真潸然泪下,又一次重重叩首。

    “慕容子沐去了,赵元吉与我生分,晋明如今也鲜少与我谈及旧事……” 献帝起身上前扶起他来,轻声道,“知我心而仍亲我者,唯剩袁卿。”

    袁植听到旧人之名也是感慨万千,没忍住便问:“臣斗胆,陛下既再提慕容公,可也是有悔?”

    献帝回身,指着书案上一方金丝白玉雕的龙纹镇纸,转头对他笑道:“这方美玉,是朕流落蔚山时,与子沐在山间寻得的,却失手砸成一大一小两块。大的有金丝缕缕,雕成这方龙纹镇纸,小的净润如羊脂,他让人制成了玉佩,从不离身。”

    他笑着把镇纸拿在手上把玩,年岁久了,白玉润透如覆水,愈发衬得金丝耀目。

    他抬头,一字一句道:“袁卿,朕没想让他死。”

    纵然一直以来的揣测终于得到眼前人亲口印证,袁植一时间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张着嘴直直地望着他,无法出声。

    “那些斩首的慕容族人,都是朕让人安排替换的死囚;那些没入贱籍的女子,不过七日便改头换面,重为良家子,另居异乡;那些被问罪的慕容世交,都是在金陵明着鱼肉百姓的豪强世族。朕留着与锦庄议和的三大世族,是为他往后铺路——分明朕是为让他挣脱慕容氏的枷锁,分明朕是在让他逃离家族世代的愚忠,分明朕是在逼他与锦庄合力、入主金陵,分明朕没有负他……”献帝无奈地笑起来,“可他偏生是这样死心眼的一个人啊。”

    就连昔年沈缨固执己见要进京入宫,慕容沛也不与他争抢,只把自己闷在房里等死。

    “朕虽为天子,却处处掣肘,无奈以庸政迷国贼之眼。”献帝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将那镇纸放在眼前,似要将它看穿,“朝中诸臣见朕昏庸不信朕也就罢了,明明他与朕曾那样亲近,为何不信朕?他以死明志得了清名,朕的昏庸无度则又更上一层楼。”

    他眼中无泪,却字字泣血。袁植不知如何劝慰,只好道:“慕容公若泉下有知……”

    对上献帝那双自嘲无奈的眼,他终究没能说下去。

    “他们恨我入骨,定不愿在泉下与我相认,我如何用心良苦,他们都不会知道了。罢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献帝抚着脸长叹一口气,又重新一副威严凛然的神情,正色道,“袁卿,把你今日所禀透露给萦雪阁在你手下安的眼线。他阁中影卫既有空清场,应当也详查了那些死士,只是有些内廷机密,他再手眼通天也未必尽数知晓。”

    袁植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跪下行礼道:“臣遵旨。”

    献帝便笑:“袁卿,多谢你。”

    许多年来,这话他说过多次,袁植都记得。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刚登基两年,袁植休沐,策马往京郊去猎雪兔。因为献帝新赐了一条八宝腰带,他喜欢得紧,日日系着,在路边的茶肆休息时,店家还特地夸了这腰带两句。

    起身时便有一个女子抱着一个襁褓拦住他,自称从蔚山来,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别的再不愿多提,让人很是奇怪。

    袁植没见过湍洛,但知道献帝因百花宴的事被追杀离京,流落蔚山数年,故而在献帝心里,那是个要紧的地方。他让人把这女子安顿好,连夜进宫面圣,言说自己去京郊游玩的路上遇见一带了孩子的蔚山女子,许是进京寻人的。

    献帝闻言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奔向他的步子都是乱的,像是遭了晴天霹雳,又似是狂喜难抑,拉起袁植便往外走,连宫人问询都一概置之不理。

    他一直说着“袁卿,多谢你”,仿佛骤然失语,只记得这一句。

    等见到那女子时,他脸上的欢喜登时消失无踪,似晴日骤雨,阴云密布。

    但他没有发作,伸手抱过那孩子,如珍似宝地捂在胸前,眼神温柔如春日雪融后缓缓流淌的溪水,自言自语地呢喃着旁人听不清的话。

    那孩子……

    袁植坐在回府的车上,马蹄达达地踏在路上,车轮滚滚向前。路边有吆喝卖黍茶的,香甜绵密,他那个冬日在茶肆便点了两盏,拿干净筷子沾了去逗襁褓中小小一团的孩子。那孩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随着筷子转悠,小小的鼻子闻着黍茶不住地翕动,嘴里“嗷嗷”地发出呜咽,等黍茶到了嘴边便伸出舌头来,一沾又皱着脸缩回去了。

    他便哈哈大笑。

    后来他也带念尘去京郊猎雪兔,坐在相同的茶肆,点了相同的黍茶,念尘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袁植看在眼里,觉得不可思议,却没对他说当年之事,只道:“奇了,都说小孩子不爱这味道,臣看小殿下倒喝得香甜。”

    念尘红了脸,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道:“饿极了只顾吞下去,没注意什么味儿。”

    他又哈哈大笑。

    他回宫后和献帝说起这两件事,献帝却大惊失色,召了那时已是院判的胡御医一道去瞧念尘,路上对摸不着头脑而胆战心惊的袁植解释道:“他母亲一喝黍茶便起风疹,要半日才消,朕担心他也这样。”

    袁植这才知道自己许是闯了祸了。

    不过所幸念尘没有起疹子,胡院判脾气不好,坐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就差把“陛下多虑害老臣白跑一趟”写在脸上,可献帝却笑道:“朕关心则乱,父母慈爱之心何错之有?”

    可说完这话他便不笑了,目光投在跑去找孟先生的念尘身上,深邃遥远得像在看一去不复返的从前。

    想到这里,袁植发现鼻尖那谷物的甜香早已消弭,平白添了几分惆怅。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

    天子爱天下如子,亦为之计深远。

    可父母慈心,做儿女的未必能懂。

    “太/祖建国之初,前朝旧部垂死挣扎,网罗死士,以磷墨刺青为标识,夜间出没时也能以磷光相认。仵作勘察后,确信夜宴死士亦刺以磷墨,且所服散剂有一味丹云砂,与寻常丹砂不同,置于水中消溶为红白絮状,似晨曦之丹云,故得其名。”

    赤朱的人大多会些皮毛药毒之术,眼前的影卫念着文甫的信,眼睛都亮了,抬头看着念尘道:“阁主,丹云砂!”

    念尘确实不太能理解他为何来了兴致,不过也不想扫兴,只颔首道:“鲜少听过。”

    文甫昨日身困体乏,由影卫送回阁中,然而今天一早便让朱雀亲自带了封字迹些许潦草的信。朱雀解毒后往来奔波,有些伤了元气,于是影卫给二人读信时,他卧在榻上直打瞌睡,可听到丹云砂也来了精神:“丹云砂药性比丹砂烈,常与铁石伴生,但产量甚少。据我所知,除了显宗时开的晋州积鸣大铁矿多产丹云砂外,只有渝南、安陆和京西郊的铁矿有产出。”

    “安陆?”念尘惊讶地笑了,“那不就是安惠王的封地?他们这样不避讳?”

    影卫看着信,又道:“仲裁说以上都是锦衣卫所查,应当无误,但他觉得此中可能有诈。”

    “这个自然。”念尘点头,“前朝旧部早被剿灭,没道理如今还能养出这样多的死士。且安惠王的封地虽有铁矿和丹云砂,萦雪阁所在的京西郊亦有,我要拿这个做文章还需自证,麻烦。”

    朱雀裹了裹身上的毯子:“既如此,他们或许想说夜宴死士刺杀是阁主自导自演。”

    “无妨,此刻我尚无法证明这些死士是他们的,他们亦没有证据说这些死士是我养的。”念尘说着看他,“我那四皇兄可进京了?”

    朱雀坐起身来,点头道:“早上三哥的人报了信,已经在京郊了,约莫午后便会入城。”

    “他无诏入京,不成体统,应当不会直接进宫找晦气。”念尘撑着下巴道,“夏侯氏为了避嫌,未必会让他直接住在府上,但明日便是皇后头七,这些人一定会教他如何在守灵时把事闹开。安惠王身份贵重,所以今夜招待他的人一定是夏侯氏心腹,且位高权重,也许就是明日要竭力保荐他做太子之人。”

    “墨玄的人今夜会来替我,顺便把荻姑带进宫中。”朱雀道,“明日亦是夜宴身死的三十六人头七,仲裁已在阁中祭堂设位立幡,我要去主持吊丧。”

    青白朱玄四支影卫驻在东西南北四地,方便出动,但会把出类拔萃者选入京中,以应对凶险之务。这些影卫和四地的屯兵谋士不同,几乎都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人,曾受萦雪阁庇佑,为报恩情而甘愿出生入死,念尘从来不必怀疑他们的忠心。京中赤朱影卫不过百十人,中秋夜折损三十六位,不可不谓损失惨重,所以文甫才如此自责。

    念尘也面露愧色,叹了口气道:“明日若顺利,我晚上自当去谒灵祭酒。”

    朱雀和影卫闻言都很是动容,上前行礼道:“多谢阁主。”

    念尘闭上眼:“他们为我把命都付出去了,我若连无济于事的表面功夫都做不到,岂非无情无义?”

    念尘让影卫去给颜夕递话说晚上见面详谈。

    影卫把纸条封在蜜蜡丸中,小小一粒从窗户打进房内,正中松月脑门。松月杏眼圆瞪,把手中拈着缝绢花的针往蜜蜡丸来处飞去。影卫正蹲在窗边,想等松月把字条打开来看了再走,根本没防备,等察觉出不好的时候只能偏头躲开,于是把耳垂给扎了个洞,忙龇牙咧嘴地回去复命。

    “这鸿烟楼真是卧虎藏龙。”朱雀感叹了一句后,玩笑道,“让阁主给你贴补些钱,拿去打对明月耳珰,再把右边耳朵钻个孔,南边可时兴了。”

    念尘也笑:“凤歌说得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男子佩耳饰之风由来已久,你去打了回来找我报销就是,不必在意这耳珰多贵重。”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头领,两人一起开他玩笑,影卫没法反驳,于是捂着耳朵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心里想着一定要去找副最贵的,镶上鸽子蛋那么大的南珠,这才解气。

    他倒没想过鸽子蛋大的南珠多重,会不会把他的耳垂直坠到肩上去。

    晚上念尘和颜夕在门外见了,把近日所知告诉她,最后为荻姑的事又给她道了谢。

    颜夕见他坦诚,也把自己这两日里揣摩的告诉了他:“殿下既觉得从丹云砂入手未必是良策,不妨再找人查弩箭。那弩箭上的不是寻常毒物,只是射中殿下的那一支上的毒已所剩无几,难以通过锦衣卫之手查出实证来控告夏侯氏,也是可惜。不过制箭的陨铁难得,也许殿下该去钦天监查看往年所录坠星陨铁,若我猜得没错,这陨铁应当落在安惠王封地。”

    “陨铁坠地,地方志定然上报至钦天监存档,只是这陨铁既已作私用,钦天监所录未必准确。我的涔镜便是拿天兴十五年的定光陨铁打的,原是一千二百斤的坠星,地方却上报为八百斤,余下四百斤流入黑市,那些官员赚得盆满钵满。”念尘说着又面露愁色道,“不过先前为我所用的钦天监主簿病死了,最近那里探不到消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查坠星之事,不然打草惊蛇。”

    “殿下何必拐着弯说话?”颜夕望着他轻笑了一下,“诚如殿下所知,钦天监有个年轻的灵台郎心仪鸿烟楼新推的清月姑娘,让他去把当朝坠星录偷出来便是了。坠星难得一见,数百年来所录大约也就寥寥十数条,看一眼放回去,谁也不知道。”

    “如此,又要多谢夫人以美人计相助。”念尘行礼。

    “殿下莫要混为一谈。对安惠王的美人计,是要用那些可怜女子的肉身为殿下铺路,我心中并不赞同。但这个灵台郎亦是清月喜欢的,倒也算成全姑娘家一桩心事罢。”颜夕说着垂眸笑道,“毕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他二人两下有意,正好顺水推舟帮殿下一个忙。”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笑意温柔,灯火明灭处眼波潋艳流转。与颜夕见这几面,她不是怒目而视,便是鄙夷嘲弄,念尘第一次见她这样,心中莫名又生出些愧疚之情。

    “待这件事之后,我会去文侯府上拜访赵言兮,愿他出仕相助。”

    他很真诚地看着她。

    颜夕的笑容消失了。

    但是她没有露出一丝气愤的神色,平静地望着他道:“多谢。”

    念尘蹙眉,垂眼想了想,又抬起来看她:“他若要入仕,或许会被安排娶一位世代簪缨的女子为正妻,你的身份……”

    颜夕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回屋了。

    念尘其实想说,若她想恢复身份,他是很乐意帮忙的。当年的证人若是找不到了,他可以安排人去指证南王妃,反正这也是扳倒夏侯氏的一步,何乐不为?

    但颜夕的那个笑包含了千言万语,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出手相帮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他踢开了一块小石头,叹了口气。

    念尘离开前鬼使神差地又去翻霖若的墙,远远瞧见她坐在廊下,心中一动。

    她难道在等他?

    念尘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一边想着该怎么解释头两天没来的事——毕竟她今天要是在等他,之前两天肯定也等了,而他没来,心里一定是怨的。

    昨夜是因为文甫在,前天嘱咐完影卫已经后半夜,太晚了——心中翻腾着这几句话,人已经走到跟前,他这才发现霖若裹了件石青底绣白梅的斗篷倚着柱子斜斜地睡着,帽沿拿雪狐尾包了一圈,绒绒地蹭在脸侧。她手里原是拿了个手炉的,只是睡着之后手脱了力,拿不住便滚到了院子里。

    已经到晚上会降露水的时节,在外边坐一晚上非生病不可。

    念尘便有些生气,伸手在她帽沿一摸,果然指尖潮潮的,便拿这沾湿的指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觉得冰冷异常,忙解下披风又给她裹了一圈,打横抱起。

    “嗯?”霖若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把脸贴近他。

    霖若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抱起来软绵绵的,连带着念尘的心都变得又软又绵。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出声,拿肩膀顶开珠帘后直接把她带到床边,轻轻放到褥子上。

    夜灯悠悠地晃了两下,霖若倒半睁了眼,眯瞪着看了他两眼,自己笑了起来,喃喃道:“……又做梦了。”

    念尘怔然。

    胸口有极其陌生的感觉,比胡御医手里的银针扎得更重,若要再细想,也许更像猫儿拿爪子轻轻抓了两把,虽然刺挠挠却不疼,还要叫人抿着嘴笑。和霖若接触这几次,或许有过类似的触动,可总是细微难察觉,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发现了,陌生得让他莫名后怕。

    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许是为求证、为探寻,念尘伸过手去在霖若睡眼惺忪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触感自是熟悉的柔润细腻,看着那双幼鹿似的眼睛慢慢睁大、渐渐溢出些惊惶的神色,他不由又笑起来,柔声道:“对了,不是梦。”

    霖若大窘,挣着要坐起来,却碍于身上层层叠叠的斗篷和披风,急得脸都红了三分还是没能起身。

    念尘心中又是一软,一边扶着她起来,一边道:“你的斗篷都叫露水沾湿了,一并脱下来,别着凉了。”

    霖若便手忙脚乱地去解开系得松散的绦子,把风帽和斗篷都脱下来,可身上的衣裙也又潮又冷。念尘的手也触到了冷得有些硬括的袖子,但她可不敢等他再说什么,掀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只露出那张红扑扑的脸来。

    床上还捂着汤婆子,所以被窝里暖暖的,霖若冻得冰凉的四肢很快就热乎起来,微微地发痒。

    念尘把那个尚温的手炉递过来,脸上还是笑着:“早知你这样苦等我,头两日再有要紧事也要来见你。”

    霖若也不去接,着急辩道:“臣女只是在廊下赏月,一不小心睡着了。”

    念尘惊讶地抬起眉毛,故意夸张地扭头去看窗户,过望六日,这个时候月亮还没升起来,于是抿唇笑道:“果然月色极好。”

    霖若自然也知道自己睁眼说瞎话,垂头道:“总之不是在等殿下。”

    这话也不算假。

    这两天入了夜她总怕念尘又来,于是每天都留了通着院子的南门,自己出去拉着颜夕说话到戌时末,才挪着步子回房间来。一连两天都没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这才发觉他那时说“当我没问过”是他不来的意思,还颇有些惆怅。今天颜夕许是累了,自己没来,只打发松月来陪她说话,可松月一向不苟言笑,霖若说三句她才木木地回几个字,刚聊了一会儿,连坐一旁的眉心都呵欠连连起来,于是作罢。

    松月有些不好意思,说要用蔷儿今日拿回来的香橼雕个镂花小灯给霖若点着玩,眉心一听倒精神了不少,嚷着要跟松月一起做。两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凑在一块儿,很快就用掏空的香橼皮雕出小小一个镂了三只兔儿的灯罩,又把短短的一截蜡烛放在中间点了,再熄掉房中的灯烛。镂花小灯的烛光透出来,在桌上投出三只橘黄的兔儿,因为灯火明灭,一打眼看上去竟在翘尾蹬腿,栩栩如生。顶上的香橼皮遇热被烤出芬芳又酸甜的香气,把在隔壁添灯的蔷儿也勾了过来,看到这灯啧啧称奇,夸得松月罕见地红了脸。四个女孩子围在一起盯着那香橼小灯又笑又闹,等蜡烛烧光了才准备散去。

    霖若问蔷儿又要了几截蜡烛,把一截放在灯中点亮了,道:“我今夜要把这小灯烧得没香了才去睡。”

    见松月点着头又红了脸,蔷儿便笑:“那公主房里可全是这香味,晚上做梦都要吃香橼了。”

    “不行,空口吃可太酸了,公主喜欢吃甜的。”眉心也笑,见霖若乐滋滋地捧着那小灯要回房,提醒道,“公主烧完这支屋里也够香了,剩下几支蜡烛拿去廊下点罢,若闷在屋子里烧只怕捂着炭气了。”

    霖若便点头应了一声。眉心哄着她放好灯去沐浴更衣,又拉她去把头发绞干,又在炉边烘了半晌,把脸烘得粉嘟嘟才放她回房。霖若烤了火觉得燥热得紧,又发现房中明显有了香味,便穿戴好斗篷风帽,又揣了个手炉往廊下去烧小灯。

    这一日夜空晴朗,星垂如雨,霖若闻着丝丝幽幽的香味,不知不觉便倚在那儿睡着了——再醒来便是眼下的场景。

    “……小女儿家的事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我便脱口说自己在赏月。”霖若说完把被子裹得更紧,只露出两个眼睛来看念尘。

    念尘笑着拿手炉去贴她的脸,见她扭着头避了两下就不做挣扎,乖乖把脸贴上去,心中更软绵绵黏糊糊似新炼的饴糖,坐上床沿伸手去抱她,低声道:“真是孩子气。”

    霖若倒不抵抗了,觉得念尘身上也凉凉的,便把被子展开往他身上也裹了裹。

    “宫里封了这么些日子,你可闷坏了吧?”念尘抬手抚摸着她颈后的柔发,“我只想着让蔷儿去膳房多拿些你喜欢的糕点,却没想到寻些逗趣解闷的玩意儿来给你,倒让你得了个小灯都乐成这样。”

    霖若仰头抗议道:“那香橼灯可漂亮了,我从来没见过松月这般手巧的。”

    “知道了。”念尘低下头来笑着应道,“方才光顾着把你带进来,没仔细瞧,等下替你拿进来,点一晚上。”

    念尘笑着的时候凤眸弯成了月牙,看得霖若又红起脸来,嘴上只道:“点一晚上就不必了,一截蜡烛才烧不了一刻钟呢。”

    “这有何难?我替你换便是。”

    这话细想便觉得轻浮,霖若坐直了从他怀里挪开,悻悻道:“殿下说笑了。”

    宫中送来的澡豆加了不少香料,被霖若头顶的温热暖暖地烘出来,混着风帽染在她发间的辛夷六合香和香橼灯的甜味,闻得念尘神思缥缈,瞧她垂眸去看自己的手,蔷薇一样鲜亮的唇瓣因为生气而微微抿了起来,娇憨可爱,忽地又怀念起中秋夜偏殿里一亲芳泽的柔润绵软。

    可他若又贸然凑过去偷香,她一定会气得把他赶出去。

    她对他是何心意呢?

    她现在已经不抗拒他的亲近,对他说起日常的趣事,似乎还梦见他几次——刚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中不是还笑着说自己又做梦了?光是这一句便如春柳柔枝缠在心上,半分也不想挣开。

    而他……

    念尘忽地悟到了颜夕那笑里的几分通透与讽刺,心中慢慢凉了下去。

    霖若听半晌不说话,便悄悄抬眼觑他,见他神色怅惘,歪头悄声道:“殿下恼了?”

    念尘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扶她躺下去,给她掖好被子道:“我去替你把小灯拿回来。”

    霖若不明所以,见他神色如常就也没有多问。

    念尘回来时带了些院子里的寒意,手上托着小灯坐在床边,把蜡烛点上,再把先前点着的夜灯吹熄。小灯晃悠悠地投出了三只橘色的猫儿,他看了便笑:“果然精致得很,你喜欢这样的东西,我明日让阁中人寻了来给你。”

    霖若却摇头道:“殿下不要为这小事分了心。”

    念尘便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弹:“人道‘香橼佛手解百忧’,若能解你心中烦忧,便不是小事。”

    “臣女可没有百忧要解。”霖若把被子拉到嘴边,却还是出声关切道,“明日是皇后娘娘头七,可会有人为难殿下?”

    “这个自然。对方虽谋划良久,我却亦有所防备,届时见招拆招,你不必担心。”念尘又去轻轻摩挲她露在外边的头发,一下一下像在哄孩子睡觉,“这件事过去后,宫禁会很快解除,你便不必拘在这小小一院之中,回去和家人团聚罢。”

    霖若其实想说这些日子她亦有家人陪伴,可终究想着颜夕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事,还是没说,只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来,从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他道:“这是维心阁的归参丹,殿下行于莽中应当听说过,伤重时吞下二三丸可应急保心。”

    念尘想起中秋夜她便给皇后服过,伸出空着的手去接:“你担心我?”

    霖若不答,把被子拉得更高,连眼睛都快挡住了。

    念尘便含笑看着她,没有再说话。这样对视却不说些什么,霖若忽地又觉得羞怯,便闭上眼睛。头顶上依旧有指节轻柔地抚摸,她慢慢地竟真的有了困意,打了个呵欠,不自觉地扯下被子露出了脸。

    恍惚间似乎身边人又离去了,霖若挣扎着撑起精神,却也只是含混不清地道:“殿下保重。”

    她的声音分明细如蚊蚋,可落在将行之人耳中却如惊雷,震得念尘身子一颤。

    良久他叹息着回过身来,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了个吻,轻若无物,似雏鸟新褪的初绒、秋风微扬的芦花、无风慢落的初雪。

    “好梦。”

    唇上微动的默语,已经熟睡的她应该是听不见的,却弯了嘴角。

    香橼灯火光熹微地照亮了他眼中似有若无的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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