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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伍过眼云烟花事了

    长生诀:长生蛊

    叁伍:过眼云烟花事了

    乌鸦落到窗边,低声叫了两下,把正对着院子里一棵银杏树发呆的松月唤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头上身上落了不少银杏叶。

    松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头要进屋去提醒颜夕,却见她已经在窗前抚摸那只漆黑油亮的灵鸟了。

    即便拿布包了残茶敷过几次,颜夕眼下淡淡的乌青仍旧未散,鲜妍而微微破皮的菱唇因为疼痛,只对乌鸦抿着笑了一下就忙微微张开,接着是有些不耐地皱眉轻叹。

    松月知道她难以久站,端了小凳去让她坐,可颜夕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答了句全然不相干的:“那药吃不了几日了,你下午有空回楼里再替我向姆妈要一些来罢。”

    松月知道是什么药,点点头,并不多问。

    颜夕便又去抚摸乌鸦:“好猫儿。”

    一手展开乌鸦带来的信笺看了两眼,抚摸的动作渐渐停了,松月便知是重要的消息,进屋准备去给她研墨。

    半晌颜夕回过神来,又在乌鸦油光水滑的背羽上抚了一把,小心用双手抱起来往天上一托。意识到没有新的信件要送,乌鸦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但还是借力飞向院墙外青灰的天,很快变成一个点。

    “不用回信吗?”松月听见羽翅振振的动静,走到窗边问她。

    颜夕扭头见她歪着脑袋和乌鸦十分神似,很是忍俊不禁。唇瓣上细小的伤口由此崩开,有血珠一点点沁出,可她丝毫不觉疼痛,嘴咧得更开了。

    松月缩了缩脖子,把自己的手帕送到她唇边,沾掉了殷红的血,道:“这里的伤口不容易好,姐姐应当小心才是。”

    颜夕站在那里任她仔仔细细地擦拭,又见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贝壳,打开是淡粉的玫香口脂,自己拿手去捻了一点,点涂在唇上。口脂遇温即化成绵密的丝绒触感,抹在伤口上微微地酥麻。嘴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却更显得心口钝疼得厉害。

    她垂眼看到廊下的两排秋海棠开得艳,地上已经有些落下的碎花,被风扫开,跌到台阶下的石子路上,灰扑扑的。红红小小的花瓣,揉碎了会染得指尖薄茜点点,是她从前喜欢过的花。

    “是南王府的消息。”颜夕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声音因为带了哭意而微微颤抖,她的眼泪也确实流了下来,“若儿要走了。”

    松月沉默着,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赵息是从另一边走进卧房来的,没有听见她们说话,只看见两人执手不语,而颜夕对着廊下的秋海棠垂泪。

    他皱起眉把手里的一卷雁归秋棠图重新又收起来,挥开帘子出去了。

    珠帘滴滴答答地相互撞击,惊动了这边的两人。

    松月要去查看,被颜夕拦下:“他大约是听到,便往南王府去了。”

    “其实小侯爷……”

    颜夕笑了一下不愿意听下去,松开她的手,脚下不很稳地慢慢走进屋子去,又觉腰肢实在酸软难耐,侧着往榻上一躺,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

    什么其实?

    那日易正楼雅间里,不是两边都把话说开了?

    颜夕素来耳力非常,那时在琵琶雅乐中隔着门听得念尘和影怜离开后,才正眼望向面色板正的赵息,笑盈盈地走到桌边,拿起新茶盏倒了茶双手捧过去:“神色匆匆地赶来,渴了吧?”

    赵息咬牙的时候总会带动耳朵,故而即便他面上笑着接过了茶,影怜还是知道他正在极力忍耐。

    影怜看着他将茶一饮而尽,手里捻着团扇等他发难。

    然而赵息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眼中清澈并无分毫怒意,开口也是清朗之音:“回去罢。”

    先前他当着念尘的那一系列言行本就叫她惊讶,此刻房中只他二人,他却依旧不提今日之事,颜夕便不由蹙眉,团扇遮了半张脸,红唇丰润透过冰绡显得粉如两瓣春桃:“你不问我?”

    赵息望着她抿了一下唇,他笑起来本是好看的,可那双眼睛却亮如寒潭,并无半分笑意:“不必问。”

    颜夕知他恼,只将细眉轻轻一抬:“噢?”

    她今日并未多作打扮,扫了两弯眉毛便出来了,是以这两柳细眉在未着粉黛的脸上有些瞩目,一点点细小的动作便似将那背后的情绪放大了十数倍,引得赵息不由冷笑了一声:“因为我知道自己听不着实话。”

    两人自相识以来不曾闹过红脸,此刻颜夕倒确实没想到他说话会这样直接,一下子愣住了,很快也不想再扮什么好脸色,直起身来便往门外走。

    “同我一起走。”赵息拉住她的手,见她扭着手腕又要挣开,直接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道,“管夫人的图,你是要与我一道看的。”

    颜夕再不挣扎了,死了一半地僵在他臂弯中,冷声道:“这时候我并无兴致瞧什么图。”

    赵息不答,牵着她回桌前,把帷帽给她重新戴上,牵着她一路出了楼。

    两人坐车回家的路上皆是一言未发,颜夕一直拖着帘子看窗外,隔着帷帽却一直能感觉到赵息的目光钉在她脸上,像冬日烧得红亮迸火星的炭。

    回府后她自己跳下马车要去找侯夫人说话,可赵息揽着她的腰要把她往两人院子里带,见她扭着身子要逃便索性打横抱起来。

    他说的扁舟溪竹图,她到最后仍旧没看到,也不知是不是管夫人手迹。

    黄昏时秋风萧瑟,吹得窗外竹叶之影萧萧而下,而佳人之影投在层层叠叠的床幔之内,颤抖得比风中秋夜更甚。

    那夜她累得早早便睡去,一如接下来的几夜。

    他素来不是贪欢之人,亦是温和体贴的,可这几夜却似饕餮般不知餍足,白蟒紫藤一样缠得她窒息,再一口吞吃入腹。她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拒绝他,即便每每冷脸相对,却仍不由自主地在烛火燃尽时溺水般紧紧攀住他,流着泪失去意识。

    黑夜无边无垠,她的梦光怪陆离,有时缠绵悱恻,有时惊心动魄,而梦与梦间好像总听得有人声音轻柔地唤她“妤儿”。

    那人自然不会是他。

    他这辈子都不会这样叫她。

    颜夕总是带着这样的落空之感醒来,日上三竿时分,玉葱指拂过床褥仍有缱绻柔思,缥缈轻软似她情难自已时抓皱揉碎的纱幔,只是身边早没了前夜的温热。泫然欲泣间她又警觉地披衣起身,从妆奁的暗格中拿出一个描朱漆的小盒子,打开盖子,从横平竖直分得利落的小格中取出一枚丸药,看了又看才压在舌底含化服下。

    盖子上是寄托好意的合欢花,盖子下是楼里秘传的避子药,颜夕看了觉得好笑,将盒子盖上又扔回了暗格。

    “姐姐,醒醒。”

    颜夕浑身一凛,挣起身来,见松月跪坐在她身边,很是担心地握着她的手,心中不由一软,笑着安慰道:“我只是乏得很,睡得沉了些。”

    “姆妈见我去讨那药,便知你境遇不佳,让我回来问个清楚明白再去回话。”松月哭丧着脸,“若姐姐日日郁郁寡欢,又何必非要留在这里折腾自己?”

    颜夕愣了一下,垂首低笑道:“姆妈没把药给你?她倒真看得明白。”

    转而叹着气又道:“她既看得明白,又何必再来问我?”

    松月道:“姆妈未必是要从姐姐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答复,她或许是要姐姐自己想通透才这样问。”

    颜夕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只盯着那两排秋海棠,着实红得打眼。

    “想通到最后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我总不愿去想。姆妈是过来人,她懂我,所以教我快刀斩乱麻。”她轻声道,“可这乱麻早将我的刀子缠了千遍万遍,一层层藏了起来,再找不到了。”

    近晚时分,侯夫人亲自来找颜夕,说要她与自己一道就着时令的花草描些样子,再细细挑了送去织花绣锦,亦或是拿去打首饰。

    颜夕想着能避开赵息便避开,跟松月交代两句话就走了。

    只是两人坐下没描几笔,侯夫人就把东西往桌上一扔,叹着气说饿了,留她在自己房里用晚饭。

    “今日想自己饮些酒,正巧你在。”侯夫人笑吟吟地把手指在桌上敲得清脆,一双很是英气妩媚的眼睛弯起来似新月,“今春新酿了两坛果酒,这会子启出来正好。”

    颜夕这才意识到她本就不是找自己描花样的,心里默默算了会儿日子,仍旧觉得摸不着头脑,只袖手笑道:“夫人既要饮酒,颜夕乐意奉陪。”

    侯夫人短暂地晃了神,很快笑着招人去拿酒。

    她执意不让颜夕帮忙,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忙活一阵,很快做了两道时令的鱼羹和菜饭,不甚精细,但她说是出阁后常常怀念的味道。又让人去正厅的饭桌上把文侯爷俩的八珍糕和栗蓉酥给撤了,和颜夕两人在窗边摆了小桌,就着自己酿的春梅酒,倒是风雅酣畅。

    春梅酒酸甜中仍旧带了几分青涩,那种涩味黏在舌尖,拿淡茶抿一抿便化作细微的甘香,让人回味无穷。这酒虽属清爽绵甜的果酒,三杯饮尽倒还有些上脸,颜夕本就生得雪白,酒意透上来,在颊边显出淡淡的绯云来,煞是动人。

    侯夫人便笑着打趣道:“我瞧你这白里透红的倒好看,‘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忽地眉头一皱,直接掐断了话头。

    颜夕想起方才描样子的时候,在桌上叠了一沓写过的素纸,原以为是侯夫人练字的手稿没收起来,细细回忆一下,无意间看到背面透过来的字迹,似乎就是屈原的《招魂》。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她又开始想,今天究竟是什么大日子。

    侯夫人意识到颜夕也沉默了,便笑道:“你瞧,我自幼不曾在这些诗书上下过功夫,随便拈一句倒不合时宜。”又解释道,“其实今日是我一位故友的忌日,我总心神恍惚,这样口无遮拦地让人笑话。”

    忌日?

    颜夕又想了想,忽地反应过来眼前人不只是养尊处优的侯夫人,而她那位故人自己也是曾听说过的,不算毫无渊源。

    侯夫人姓张,闺名琬卿,因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家人都唤她六六。张家是武将世家,琬卿的爷爷是从前的西征将军张魏虎。也许是人如其名,后代亦如其名,张家男女皆如虎,无畏无惧、顶天立地。张琬卿年轻时更是豪爽不羁,常扮作男子出入花巷为不少姑娘们出过头,是女中豪杰一式的人物。她四肢颀长,又生得眉眼俊俏,男装上身便是个剑眉星目的贵公子,与姑娘们在一起时又温和亲切,从未有鄙薄之举,故而即便她女儿身份早已不是秘密,却仍是不少女子的梦中人,一个个都娇声软语唤她“张六郎”。

    等张家小姐与文侯世子即将喜结连理的消息传遍京城,姑娘们忽地发现,虽然六郎的信件礼物依旧一件件送到各处,她们却似已许久未见她本人出现了,这才恍然又感伤地意识到嫁人地张家小姐竟是她们的张六郎。

    当时鸿烟楼顶有名的一位舞姬叫霜涧,初次亮相时被一群醉汉骂骂咧咧地嘲弄只会舞些妖软的绸子,把她吓得手足无措。刚喝了三碗迎新花酒的张六郎看不过,借着酒意直接登台,让霜涧舞绸、自己舞剑,配合无间,这出百炼钢配绕指柔的佳话广为流传,人人都赞霜涧和六郎是佳人才子的一对儿。

    侯府世子新婚那日,侯府清点客礼时发现有一口不知来处的大箱子,上头只写了“谨贺六郎新婚”。张六郎的名头自然响亮,财务便知是给世子夫人的,也不敢动,第二日即去请示。张琬卿一听就晓得是那些姑娘送的,心绪万千地开了箱,发现满满当当地都是珠宝首饰、古玩摆件,规格如娘家添妆,更觉感慨。箱底还有霜涧主笔、花巷姑娘们联名的一封信。信纸是霜涧自制的晴雪笺,有兰松的清爽香气,一口气写了数十页,堆在信封里厚厚地一沓。每人都把自己和张六郎初见的故事写了下来,张琬卿读着,环肥燕瘦的一张张脸仿佛就在眼前,百姿千颜,生动至极。信尾是霜涧的肺腑之语,亦是众人的心声:

    “今听闻君得新人在侧,妾由衷欢欣之余,又生自叹之语。六郎六郎,今将决矣!殷殷往昔虽镜花水月,终是镜中春花、水中秋月,妾念此便余生无悔矣!加餐勿念,千岁无忧。”

    此刻早被文侯夫人这个身份束得端庄稳重的张六郎慢慢啜饮梅酒,仍旧英朗的双眼染了酒意,微红而水光泛泛,再开口,声音也有些酒后的含糊:“看你如此,是听过我这位故人的罢。”

    霜涧那时候声名远扬,常外出侍宴,是鸿烟楼重要的情报来源,只可惜后来积郁成疾,红颜早逝。颜夕在接手鸿烟楼暗门的时候问过姆妈,不过除了和张六郎的美谈外,再没有得到其他的细节。后来她调查一桩武官哗变的旧事,发现还牵连到张家,更发现霜涧是因为张家为人暗害的,而这个幕后黑手是为遮掩武官哗变的真相,极有可能与夏侯氏有关。她为这个调查发现大为震撼,把霜涧生卒年日记得清楚。故而当侯夫人一说今日是她故友忌日,颜夕想起从前张六郎的事,一下便反应过来这位故友即是霜涧。

    侯夫人既主动提了,颜夕便毫不避讳地点头道:“霜涧姑娘美名,楼中人人皆知,只是颜夕入鸿烟楼时,她已然登仙而去,是以未曾见过其人。”

    “她啊,生得美丽,能歌善舞、音律诗词皆通,性情柔婉端方——她是个极好的女子。”侯夫人一面毫不吝惜夸赞之词,一面笑着把面前的栗蓉酥端到她眼下,“以前鸿烟楼的栗蓉酥最好,我每次都能就着那里的荷露饮吃下三盘。”她的笑慢慢僵住,目光辽远地投在颜夕脸上,却又像是穿透了她,眼泪渐渐控制不住地滴滴答答敲在小桌上,“我每次打招呼说要去的时候,霜涧都会备茶制酥,后来……”

    颜夕沉默地把栗蓉酥接下来,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侯夫人自知失态,拿帕子草草擦去泪痕,抱歉地笑了一下:“哎,都说武家养不出淑女,瞧我,即便这些年人前演得端庄持重,私下里却还是这样冒失。”

    颜夕摇头宽慰道:“夫人乃性情中人,又何须与其他闺秀相比?”

    侯夫人愣住了,又开始用那种像是在看其他人的目光打量她,似乎终于确认颜夕不是她心中想着的人,陡然哭得更厉害:“‘性情中人’,你也拿这四字来比我……可我昔年这样任性妄为,无意间负了那么多女儿的心。”

    她哭得伤心,颜夕坐到她身边,伸手轻轻在她背上拍。

    侯夫人抽噎间说了许多从前和霜涧等人的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个扮作男装的张六郎纵然再如何怜香惜玉地庇护襄助,却终是皆尽付与断井颓垣。

    最后又说回到霜涧,她摇头哭道:“霜涧的心意我虽知道却无可奈何,她亦知道我无法答复,可还是痴痴耗出一身病来,还那样年轻便走了。”

    然而霜涧终究不是痴情而死的——鸿烟楼暗门的真相,这位张六郎丝毫不知,就像赵息亦是一无所知。大约霜涧因为张家遭毒手时,也如她一样选择瞒着心上人。

    颜夕忽地想,果真无知是福、过慧易夭。

    知道楼中前辈与自己做了相同的选择,她心中生出了几分慰藉,开口宽解道:“夫人时隔多年依旧如此怀念,霜涧姑娘若泉下有知,决不会有薄幸之怨,而一定感慰张六郎情义。”

    “果真么?”侯夫人抬起头来看她,拿帕子轻轻擦拭哭肿的眼睛,破涕为笑道,“其实不瞒你说,你能嫁进来,我心里是欢喜的,总像是昔年憾事得以弥补一二,不教一对有情之人为世俗不容而分别。”她说着恍惚了一下,又笑道,“不过你二人与我和霜涧终究不同。”

    颜夕抿唇笑了。

    有何不同?

    皆是一人痴痴单恋,爱而不得,她与霜涧是一样的。

    之后文侯遣了人来问:“侯爷问夫人这边可好了?说要是今日不愿见他,他便让人把书房收拾出来,等下歇在那儿。”

    侯夫人觉得好笑,对颜夕解释道:“他知道那些事,每年今日总拿这个同我饶舌。”三两句把人打发走了,拉住颜夕的手一同起身,把她送出院子。

    临别时分,夫人挽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次,只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其实……我几次冷眼看上去,总觉你二人貌合神离。你与他若有什么误解,总是说开了好,毕竟两厢都是有情的。”

    颜夕笑着点头应是。

    侯夫人知道她没听进去,叹了口气又道:“因着从前种种事,我疼你比疼我自己的孩子只多不少,故而总希望你叫一声母亲。”

    颜夕便又笑,温柔地顺着她唤了一声“母亲”。

    许是她这一声听起来过于敷衍,侯夫人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拉着她的手道:“你既叫了这一声母亲,往后你有什么事,母亲一定会帮着你的。”

    她这话说得似乎没头没尾,颜夕便只当这里的意思是,往后若赵息负了她,她大可找侯夫人出头。心里微微有暖意,可不足以暖透那颗早在风尘里千锤百炼成冷钢的心,于是颜夕挂上温柔客气的浅笑,行礼离开了。

    在侯夫人这里得到的一丝温暖,在回到自己院中看见赵息的那一刻慢慢燃出火来,熏得颜夕本就染着酒意的脸又多添了几分绯色。

    是了,即便这份爱意因为自己要做的事注定无法宣之于口,即便这样的恋慕因为无法言说而注定得不到回应,此时此刻他和她在一起,她便觉得欢喜。

    他坐在廊下,看着仆从将那几盆秋海棠换成大株含苞的寒菊,见她回来了,起身问:“母亲留你到这么晚,累了罢?”

    颜夕摇头,指着那些花问:“海棠还开着,换了做什么?”

    赵息没提白日里的事,只笑了一下道:“那花已经开败了,眼下正是赏菊时节,摆些时令的花,看着也舒心。”又道,“南王府也摆了这花,是京南朱花匠去岁刚育出来的种,叫紫云霜晚,耐寒花多开得久,也有紫气东来的吉祥意。”

    果然是去了南王府。

    夜来露重,连晚风也湿冷湿冷的,把颜夕脸上的绯云吹凉吹散,这寒意也钻进衣袖里,慢慢沁入心口,把燃着的火一下子浇灭了。

    她倚着柱子,也去看那些人搬花,每搬走一盆秋海棠,她脸上的笑意就淡一分,最后仆从一个个离开了院子,她也面无表情地抬眼和他对视,轻声道:“听闻南宫三公主要走了。”

    这话在赵息听来很是突兀,扬了眉去看她,对上那冷淡的神色,便有几分不快。且这样的消息他下午在花匠那见到彦昶时都没听他提起,可她却知道,更觉奇怪,于是微微皱起眉来:“是么?”

    不是么?

    颜夕心中自嘲天真愚蠢,面上淡淡地抿唇一笑:“息郎去送一程罢。”

    赵息把眉头拧得紧紧的,不可思议地问:“你希望我去?”

    “我希望与否当真重要吗?”颜夕望着他笑道,“息郎总是要去的。”

    赵息现在自然意识到她是在刻意寻话头同他争吵,冷笑着问:“你便不问一句,我想不想去?”

    颜夕便把当日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不必问,就如我一样,息郎也不会说实话。”

    赵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语气倒温和了几分:“是否是实话,未必你就知道。”

    颜夕刻意忽略他那显而易见的温柔,走过去俯身端详那些尚且含苞待放的紫云霜晚,绒缎质地的紫红花瓣一丝丝攒在一起像个小拳头,在橙黄的灯火下显得殷红,被风吹动像一颗颗跳动的心。

    “那我希望你去。”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的同时,也似乎听到心口闷闷地咚咚响,直要撞出胸腔跳到地上去和那些花儿一起开放。

    赵息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然而她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可气的。

    从前在鸿烟楼一同修谱制曲时,他多次在她面前提起霖若的事,故她知道,他对霖若自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

    “你与她很像,若冒昧算算年纪,倒是长她两三岁。”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殷切地等她回答什么——然而她只是笑着起身,脚下生风地踩起了舞步,是让她成名的旋羽落花。

    她爱他,却不至于记恨霖若到底是自己亲近血缘的妹妹——疼还来不及,哪来功夫去怨呢?她偶尔会想如果自己仍留在王府,也许不会因为乐曲音律与他如此投缘而对他心生爱意,故而鲜少自伤身世。

    她喜欢她的,他喜欢他的,她嘴上说着不会因此自扰,可面上笑得多假,心中便有多酸涩。

    “呵。”他在身后冷笑了起来,“那便如你所愿罢。”

    颜夕松了口气,捂着略微疼痛的心口直起身来,一回头却撞进他怀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

    她抬头看他,灯火被风挂得摇晃不稳,映在他漂亮的桃花眼里,像秋池寒潭的波光粼粼。

    自相识以来,他便时常用这样探究又悲伤的眼神看她,仿佛她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分明是她一直在患得患失,伤心难过。

    是夜尤其漫长。

    好几次颜夕攥着纱帐想借力把身子拖走,徒劳无果,像溺水般挣得一丝空气便张口启唇,绝望而贪婪地大幅吸入。巴蛇可吞食巨象,长藤可绞杀建木,而与巨象建木一比,她渺若蝼蚁、弱如春芽,根本经不起白蟒紫藤的折腾蹂躏。

    窗外不知何时有了淅沥的雨声,渐渐变成瓢泼大雨。意识模糊间她以为外边的雨下进了床幔,一滴两滴落在她光洁的背上,凝聚成大颗水珠顺着腰窝滑走,如柔羽划过般激起一阵颤栗。她的头发四下散开,铺了整整一床,随她一起剧烈地痉挛,似暴雨中凌乱的柳丝。

    等云销雨霁,已有黯淡的日光投进窗中,似将死的鱼刚翻了一半的肚皮,虽把人照得苍白,却掩不住那些浅浅淡淡的痕迹。她半睁着眼麻木地看着,精疲力竭到无法分神去产生什么羞耻的感觉。

    颜夕的意识尚未远去,身上有温热的巾帕带着湿意轻轻擦拭,她却早似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抗拒的念头。

    温热之后是水汽蒸腾的凉意,她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的热源靠过去,被自然而然地揽进温暖的怀抱里。

    额前有柔软吻触,耳边有轻语呢喃。

    “明日见,妤儿。”

    啊,原来她已经在做梦了。

    颜夕混混沌沌地这么想,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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