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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枕边人

    八月的京都,秋光清朗,旭风高阳。颐圆的碧池塘冒着浓密的绿荷,朵朵粉白的花瓣袅袅出水。

    “满京都的园子,就属这的景色最美。”大长公主萧铭收手,水榭悬挂的白薄纱缓缓垂落。清风时而卷起薄纱一角,时而放下,她不紧不慢地踱步回石桌旁坐,喝了口茶笑:“魅而不妖、艳而不俗,倒是和主人相聘。”

    既点评园子,更赞人。

    “姑母喜欢,就在我这常住。”萧岚诚心相邀,“多一人热闹。”

    她长卷的眼睫在风光下轻颤,浸润秋水的黑眸灵动生辉,萧铭一时看怔神。

    彼时,宫人送来装好盘的糕点和水果。

    “我倒是乐意呢!”萧铭用竹签扎一瓣果肉送口里,揶揄笑她,“只是怕日子久了,你的驸马会嫌我碍事!”

    上扬的尾音裹挟着意味深长的笑。

    年关前守了寡,在凉州熬了大半年才能回京,她一刻都没等就往京都启程,行囊还在路上,算起来明日该到了。出嫁前,萧铭就豪放不羁,在亲侄女面前说话自然随心。

    闻言,萧岚拿杯盏的手势僵了僵,须臾后,递到唇边缓缓饮尽。

    微小的细节,萧铭还是发觉了,她是个藏不住事的,又关系到侄女的幸福,便倾身靠去,握上萧岚膝上的手,“驸马待你可好?”

    哒,琉璃杯盏轻置石桌上。

    萧岚沉吟的片刻间,萧铭已有判断,可细看,她又觉得不对。

    往往新婚不久的妇人听到旁人提起夫君时,脸上要么是娇羞含笑,亦或者是无奈而不甘、或是忿忿憋屈?

    而萧岚这张倾城潋滟的脸上写满茫然,这可令萧铭糊涂了,她紧了紧萧岚的手,“你父皇母后走了以后,你什么糗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倒是说呀!”

    “姑母,我只是不知如何说起。”萧岚盈盈似水的杏眸与萧铭对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道:“他令我很困惑很费解,还有一些不高兴。”

    这话,更令萧铭狐疑了,“你且慢慢说。”

    萧岚颔首,想了想措辞,“驸马待我很是周全、客气,但也太周全客气了。”

    “他会记得我衣食住行所有的喜好和讲究,连男子避讳莫深的葵水……”提及隐私,萧岚有些难为情地压低声响,“他却不忌讳,会亲手替我洗净被那东西染脏了的衣物或是被褥,之后还用热水淌上几回,说是能保女科康健。”

    “好呀!”萧铭激动地拍案而起,可观萧岚欲言又止地模样,她清了清嗓音,重新坐下。

    “诸如此类,驸马对我照顾地无微不至,就是……”话音缓缓顿住,萧岚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法说出口。

    萧岚如鲠在喉的模样,彻底吊起萧铭的胃口,她一门心思要问个清楚,便催促,“接着说。”

    “唉,姑母就别问了。”萧岚转了个身坐着,背对着萧铭,才支支吾吾道:“驸马对我,就是很客气。”

    客气的一点儿也不像夫妇。

    萧岚自幼失去双亲,是由萧铭抚养长大。自己的侄女,萧铭当然了解,见她百般为难且无法说出口,萧铭猛然想到什么,将她拉回来面对自己,“你和驸马还未圆房?”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秋风推着荷塘池水,一遍遍向水榭台拍,白纱如烟似雾。

    萧岚咬着唇、垂眸躲开萧铭的询视,膝上小手无措地交揉。无声的沉默却如笃定的答案,萧铭顿时了然。她沿着八角水榭踱圈,时而环抱手臂沉思,时而深凝远处,时而摇头。

    萧岚静静地望着,也不知说些什么。

    “依我看,许是驸马在外头藏了女人。”萧铭成婚二十载,深悟男人本|色的道理。

    萧岚的驸马在京都是神邸般的人物。

    他九岁入荣国公府闭关,当年就被荣国公爷丘赫认做义子,十岁上阵杀敌,十五岁单枪匹马闯敌营、生擒敌军主帅,此后的经年累月皆战功赫赫。

    二人婚事本是天作之合。

    但成婚前,萧岚忽患顽疾,损了容貌,当时不少人臆测驸马会想法子弃了婚约。

    然则,驸马如期娶了萧岚,世人都说他是风光霁月的好男郎。

    萧岚美貌已复,面对她这样一个尤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为所动?不对劲!

    “可驸马白日在军营操练,夜夜回公主府,他如何分身乏术?”萧岚也怀疑过,为弄清真相还亲自调查,结果毫无所获。

    如此行径,以前的萧岚嗤之以鼻,她深为厌恶,却无可奈何。

    为此,她暗暗地和驸马较了几回劲,可不论她如何的冷眼、阴阳怪气、鸡蛋里挑骨头,驸马丝毫不曾怠慢、发脾气,对她依旧……

    依旧客气周全地毫无挑剔。

    一拳头砸在棉花上,自然不高兴!

    “男人若想偷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怎会让你轻易发觉?这交给姑母去查。”萧铭提起另一茬,“今夜起,不论如何,都要他与你同床共枕。他若不依,你就用公主权势命令。”

    面对对萧岚这样的尤物,怎么着也会忍不住尝尝吧?男人不好|色,大抵是不行!

    “可是,”萧岚面皮薄,哪儿做得出这些, “还是顺其自然吧,或许……”

    “傻侄女!”萧铭不容置喙地握紧萧岚的手,到底没说出顾虑,只道:“万一驸马在外头有女人,再生个一儿半女,你如何是好?你听姑母的便是!”

    能生还好,不能生就赶紧休了!

    然而。

    看似柔柔的萧岚眸中绽放坚毅的光辉,似风中摇曳的玉兰,无惧风雨,她声线柔软而平静:“他若如此欺辱我,休了他便是。”

    萧铭:“……”

    倒也,成。

    入夜后凉意深深,风一吹,落叶旋转着飞扬,不一会儿又落回去,叶面碎满银霜。

    晚膳后,萧岚令人给姑母送去备用物,薄绒氅、银炭、黄芩桂圆红枣姜茶、丝绸被褥。

    忙碌地奔送的宫人鱼贯而出之际,萧岚听见七七八八的几声问安礼,“见过驸马—”

    她循声看去,驸马卸了铠甲,换上他日常穿的墨袍,即圆的月在他身后高悬,漫天遍地的霜花为他陪衬。

    男子风逸清冷,剑眉英朗,星眸款款,眸中似深深刻着不远处地萧岚。她时常被这样缱绻的眼神蛊惑,就连公主府里的人见了,都以为驸马对她情根深种。

    唯有她晓得,一切都是假象。

    “公主,臣已用过晚膳,这就去拜见大长公主。”驸马颔首,说着已转了脚步。

    “不必了。”收回神识的萧岚赶紧叫停,忆着白日里萧铭交代的内容复述,“姑母途跋涉,已疲乏不耐,要早些睡,她命我等明日再去请安。”

    “好。”驸马的话一向少,他帮着萧岚合记还有什么要送的。

    忙碌完再分别洗沐,萧岚早早地躺在拔步床上,沉下心思暗暗地酝酿。

    驸马则如过去每一日那般照料,在拔步床边矮案上留一盆清澈的温水,秋日风高物燥,以此滋润内室,让睡的人更舒适。他将内室所有的烛心剪短,留下细微有安神效用的光晕。他为萧岚整理好床幔、摆好翘头鞋的位置。

    尽管这些宫人都会做,可他似乎执着于此。做好所有,他要去偏殿处理军务。见状,萧岚忙叫住他,“等等。”

    “公主请说。”驸马停留。

    “前几日,婆母来过了。”提起这位,萧岚感觉驸马竖起警戒。

    嫁来后,她就发觉,驸马与婆母很不亲近,甚至说,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隔阂。

    想到姑母的指点,她忽略那些怪异,暗示:“府里人多口杂,许多事瞒不住婆母。”

    萧铭指点,用婆母和魏家给自己施压而达目的,顺道还可试探驸马。子嗣一直都是家族的大事,他们成婚已有半载,婆家着急催一催是情理之中。若驸马真心疼她,必然会留下夜宿。

    “你我既是夫妻,岂有日日分房的道理,”萧岚的小手拽紧了被褥,有了抓握,声音才尽量坦荡平和。就算是行周公之礼,她也不想丢了皇室女的尊严。

    “传出去,旁人只会说本宫骄纵,难伺候,届时传到叔父耳里,本宫岂不冤枉?”姑母和叔父对萧岚疼爱有加,她和驸马的婚事正是叔父促成的。

    暗夜中,驸马高大挺拔的身躯,犹如巍峨不可攀登的山峦,莫名给她一种压迫感。

    但一瞬即逝,快到萧岚以为方才是错觉。

    好半饷,纱幔外立着的身影一动未动,静默将时间无限拉长,每一呼吸都变得如履薄冰。

    仿若过去了几个秋天。

    萧岚不禁鼻尖泛起酸涩,杏眸缓缓溢出点滴水光,床梁顶上的床幔渐渐模糊。

    驸马竟厌恶她至此吗?可那些无微不至额照顾又怎么解释?

    正当萧岚胡思乱想、无限沉入费解难以释怀地深渊时,身侧的床幔被什么扯了下。她侧头看去,驸马已躺下,却是躺在拔步床外侧地上,方才扯动了床幔全都因为他在打地铺!

    成婚以来所有的疑问、费解、不安和茫然都如洪水猛兽,在这一刻冲出她自以为坚硬得体的壁垒,化作难以遏制的怒火冲上天灵盖,彻底侵占萧岚的理智,前所未有的耻辱感爬上面颊。

    她猛坐起,问出困惑了许久的疑问:“驸马既不愿与本宫同床共枕,当初为何要履行婚约?”

    闻言,魏瑾胸腔闷的如山压海灌,克制了许久的心墙,在听见萧岚略带隐忍的颤声质问时,瞬间坍塌成烂泥。

    他脱口而出,“臣,绝无、也从未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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