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易主-9

    “求求你,”我望着地下,笨口笨舌地说:“求求你了,杜嵩。我求求你。”

    杜嵩眯眼朝我脸上望了一望,咧嘴笑起来,将我轻轻拨拉到一边。

    众人大笑大叫着进门。漆金锣鼓撞在门框上,咣咣有声。

    我拦不住他们,只能扯住杜嵩手臂,“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二姨奶年纪那么大了——”

    “你别傻了,我这是为你好,”杜嵩弯下腰,在我耳边轻声说,“杨再兴当了你叔叔,以后立下军功,也算你娘家硬气。···我在为咱们将来打算呢!”

    他们团团围住二姨奶,轰然称颂杨再兴,许多张笑脸糊在一块,隔远了看,像人肉粥泥。

    二姨奶个子不高,淹没在人群中,看不到面目,更听不到声音。

    “大娘呀,恭喜呀!”

    “杨再兴天生神力,不幸从贼,如今幡然悔悟,真乃我大宋之福!”

    “大娘这真是因祸得福——”

    “造孽啊,你们说亏心话,你们造孽啊,”二姨奶哭叫,“阿昭呢?你们把我家阿昭抢哪儿去了?”

    我心空往下坠,胸腔筋肉被撕断了,一呼一吸都疼得厉害。我脚底如踩海面,一阵阵包波浪起伏,几乎摔倒。

    杜嵩急忙来扶我。

    我推开他的手,他看看我,忽地一笑,收回手,大步走进屋里。

    众人见他来了,分出条路,他踱到二姨奶身边,随手拎了只板凳,抚衫而坐。

    二姨奶见了他,脸色一变,抖着脸嘻嘻笑说,“你放过俺家吧?你已经收了俺儿的命,就放过阿昭吧?大前年河南发大水,她奶奶搂着孙子不管她,是我下水把她捞上来的,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你就放过她吧?”

    杜嵩笑,“二姨奶,不是这样说,”他顺着我的辈分叫,“咱表叔为国牺牲,这是多么光荣?没有这些英勇牺牲的战士,金兵杀过来,咱们哪儿还有安稳日子过?你该为咱表叔骄傲才是!”

    二姨奶只是说,“放过俺家阿昭。”

    “二姨奶心疼阿昭,”杜嵩微笑,“可是你看看,谁家闺女不嫁人?”

    “放过她。俺不管什么民族、也没见过什么皇帝,俺只知道阿昭。”

    “你们这些人呐,自私自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大义!”杜嵩厉声道:“国难当头,还不管民族呢?你不管,金狗可管。金狗见汉人就杀。你儿子被金狗杀掉了,就是你自私自利的报应!”

    我尖叫,“杀人的是杨再兴!是汉人!是山贼!”

    “对,杨再兴是汉人,”杜嵩转过脸向我,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像是等待这个问题很久了,“杨再兴好好一个汉人,本不会沦落山贼,更不会失手杀死咱们表叔。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因为金狗侵略,所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金狗!我们要为表叔报仇,就应该善待杨再兴,一齐收复国土,杀尽金狗!”

    我和他说不通。

    反正在他看来,汉人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可以算到金人头上。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喘不上气地说,“你跟我出去好不好,我们走好不好,你让这些人别围着二姨奶,好不好!”

    杜嵩又不理我了,转过去对二姨奶说:“各有各的难处,——拿眼前的例子,我爹手下的张副使,全家都被山西悍匪杀掉了,只要悍匪归降,还不是一桌吃饭、喝酒?他们能以大局为重,二姨奶凭什么你就不行?难道你不爱国?”

    我死命拉他袖子,不让他说下去。

    可原主毕竟只有十三岁,我蹬着地,抱住杜嵩胳膊又拽又撕,杜嵩岿然不动。

    杜嵩冷静地望着二姨奶:“你板着脸是什么意思?朝廷好不容易多了一员抗金猛将,难道你不高兴?这要不是我心善,遇上别人,一个叛国罪下来,你就不要想活着。”

    他在恫吓我。

    一众差役垂目望地,嘴角带着点笑,避免看向杜嵩和我。因为我很可能成为杜岳氏。杜家人掌握生杀大权,沾亲带故也很有权势。

    我慢慢坐在杜嵩身边。

    桌上有只土碗,我盯着看了半天。

    然后我发现,这就是盛过烩面的碗。

    我正要别开脸。

    余光瞥见二姨奶怔怔地望着我。

    于是我硬起头皮,继续盯着碗。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抓起那只碗。

    是二姨奶的手。

    我错愕地转过脸,看到二姨奶一把抢过土碗,一胳膊将我推开。

    一众差役垂目肃立,都没发觉。

    杜嵩已慌得变了脸色,“你干什——”

    二姨奶把碗高举过头,站到杜嵩的面前,向他头顶狠狠拍落。

    碗碎了,二姨奶很快弯腰,拾起块大碎片,对杜嵩大张的嘴巴又戳了几戳。

    杜嵩脸皮破裂外翻,二姨奶满脸也都是杜嵩的血,两个血面人一坐一站。呲出许多红点。

    二姨奶手里的刀片还在刮肉,差役犹豫了一下,终于有一只手率先伸出来,去扯二姨奶的衣角。

    越来越多的手去抓二姨奶,越来越厚的人墙搁在我和二姨奶之间。我挣扎着想去救她,却被人潮一次次挤退。

    我只能一边喊,一边跟着人潮跑,跑得肺管火烧,还是不敢停。

    穿越过来,父兄都在军营,没见过;阿娘祖母从早吵到晚,谁都顾不上我。唯独二姨奶疼我。

    我前世学工科,也曾想过,凭借一技之长赚钱,给二姨奶买好吃的、好穿的。但是现代工科,绕不开CAD制图,于是一日日耽搁下来。

    早知今日,我一定——

    脚下一绊,我往前扑倒在地,吃了一嘴土,腥气呛人。

    忽然一个人抓住我胳膊,我一看竟是便宜祖母。

    她弯腰扶起我,骇笑着轻声问我,“你二姨奶没事吧?”又弯下腰,一边拍我裤腿,一边问我的膝盖,“你二姨奶没事吧?”

    我腿脚乱抖,没站一会,又跪在地上,只知道抠自己的脸皮。

    便宜祖母看着我,也是眼泪直往下掉,蹲下来,紧紧抱着我,“说呀,说呀。”

    我更收不住眼泪,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头晕脑胀。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惹杜嵩生气。如果我再忍一忍,如果我当时不要说话,如果我哄杜嵩走掉···”

    “怎么了?你二姨奶怎么了?”

    “她、她···”

    “哎呀,你这个扫把星呀,——当初你一落草,街东头看相的就说了,你迟早要闯大祸!”便宜祖母急了,“还愣着干什么,快,你快去跟杜嵩赔个不是!”

    “···没用的。”

    “那你快想个办法!”便宜祖母提高声音,“不然你爹回来了,我让他打死你!”

    我急得眼前发黑,“爹。对。我爹,快,奶奶,你快让我爹想办法,他是岳飞,他是岳武穆,他是正二品大官,二姨奶刮烂了杜嵩舌头,只有岳飞有办法——”

    便宜祖母全身冻住,退了两步,冷不丁拔起腿脚,转身朝后奔去。

    我撑地站起,跟着她的背影,跑到道台衙门。

    大门朱红,门环黄澄澄闪光。便宜祖母跪在门前,也不管门开门闭、有人没人,砰砰只是磕头。

    我听到她的哭声,“老爷行行好——我妹子她糊涂——她死了儿子失心疯。老爷们行行好——俺儿岳飞都帮你们记着!老爷们行行好!”

    “去!快去!”终于有个门卫看不下去,朝便宜祖母脑袋轻轻踢了一脚,“再不走,把你也打死了。”

    “老爷!老爷行行好!行行好长命百岁!”便宜祖母痛哭流涕,抱住门卫的腿,扭过身招呼我,“阿昭,你也来,你也来跪下,老爷都是十几年的街坊,咱们一起跪下,老爷们就把你二姨奶放出来了。”

    我很愿意相信。扑过去也要磕头。

    这时,门后忽然一阵骚动,朱红大门吱呀打开,随即听到靴声嗤嗤。

    二姨奶走了出来,还是那件粗布棉袄,衣领被割掉了,露出脖子上堆堆老皮,脖子套着铁丝圈,铁丝圈坠着只铁皮桶。

    两个差役跟在二姨奶身后,拿刺刀指着二姨奶脊梁,一旦二姨奶行得稍慢,差役就用刀柄重戳她后背。

    二姨奶一个踉跄,腰背一弯而直。

    便宜祖母跳起来,“快放了俺妹子!俺妹子一没有犯法,二没有——”又跪了下去,喜滋滋地磕头,“就说老爷们好心肠,这就把俺妹子放出来了。老爷们,俺再给你们磕——”

    我惊恐地看着那铁皮桶,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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