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他终于看清了‘罪魁祸首’的长相，一头紫发以束发乌金冠固定着，下面一双剑眉星目，脸上净白似玉，鼻梁高挺，朱唇榴齿。

    倒是让荻天岚原本的怒意少了半分，刚刚紧握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

    “荻兄，你冷静。这事确是我之过，但错也不全在我，你听我给你解释。”

    喻梦锦苦笑道，只见他伸出右手一拂，如同清风扫过，荻天岚的手便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狡辩！”

    荻天岚双手抱胸，横眉冷眼看着眼前之人。

    “检查前来报道的鬼魂，是否阳寿已尽，本因是头七之前到秦广王殿报道裁定。”

    “但是前些时日大人外出办事，这程序便落在城隍这一级，在下翻阅这生死簿上确有你的名字。但是本职无权确认身份，也不敢随意联系大人，加上无人换班……我案牍劳形已四月有余，这才百密一疏，实在是愧对荻兄。”

    喻梦锦原地作了一揖，缓缓说道。

    “你觉得我会这样原谅你吗？我本来还可以活几十年，这下突然暴毙了，我家人该怎么办？！”

    荻天岚压着火气道：“我——我先给你记着！”

    他已经可以想到家中父母亲逢年过节，两人暗自神伤，偷偷抹眼泪的场景。

    “对不起嘛，返魂是没办法了。不知道我跟大人求情的事能不能成。”

    喻梦锦见他勉强平静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说考取鬼差？如果考上了，我还能回阳间看看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荻天岚头上仿佛冒出了一大堆问号。

    “好处有一些吧，完成工作可以换取功德，功德可以换取下辈子投胎的去向。平时没事，你当然可以在阳间巡逻，但不能插手旁人因果。除此之外，你可以换一些阳间用的东西，比如电脑，书之类的，还能换奇珍美味。”

    “停停停，不是家里人能烧东西给我吗？你们这功德换东西，过得生活怎么感觉跟阳间差不多啊？？？还有我能回去看看家里人吗？”

    荻天岚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但是越听头越大，这功德不就是阳间的钱吗，怎么感觉好像这死了还得打工啊？

    “一般人很快就投胎了，鬼差是一直到你辞去职位，才会去投胎的，而且，普通鬼没什么权利，而且投胎也还得排队呢，可以说鬼差就是当阴阳之间的‘公务员’吧。”

    喻梦锦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趁着机会，荻天岚逮住喻梦锦，直接开始地府常识三千问。后者连连擦汗，不敢不回答。

    过了许久，一声熟悉的咳嗽终于打破了喻梦锦此刻的窘境。

    “咳咳，喻梦锦，荻天岚——”

    二人同时转身看向声音的源头，谢老法相威严，从容开口。

    “念及喻梦锦任城隍期劳苦功高，批复如下：

    一、特应许其所求之事，但限期两个七曜日（即两周）之内完成，过时不候。

    二、古语有云‘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喻梦锦舍己为人之心至诚，遂不收回其功德，还望言必信，行必果。

    三、若荻天岚考取鬼差事成，此后谢必安撤出广郡城隍，交予你们二人协理杂务。”

    “多谢秦广王大人，谢老成全，在下必不辱使命。”

    荻天岚有样学样，随着喻梦锦一同跪下听令。

    谢老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伸手捻了捻山羊胡，递过令状后，拍拍地上行叩拜礼的二人，迈步踏回屏风的水墨深处。

    见老人走远，荻天岚爬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尘，看向刚刚喻梦锦从案台上拿给他的一大堆古籍。

    “这是考试范围？谢老难道就是白无常，谢必安老爷子？”

    他粗略地快速翻看，见其中有介绍行政体系构成和地府发展历史的《地府通史》，有介绍行政职责的《地府行为准则》，有介绍量刑标准的《地府法经》，甚至还有之前问的《地府旅游指南》等等……

    作为名校毕业的研究生，荻天岚从小看书就过目不忘，只是做打工人都逃不掉进大厂卷生卷死的宿命。

    某人深呼吸一口气，抱紧怀里十几本厚重典籍。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考试我从小可就没失败过，两周时间，一定给他拿下！”

    话虽如此——

    对于出来工作已经快两年的荻天岚来说，回到以前学校中那种学习状态，还是花了大概两天时间。

    记忆这些资料的过程还是很痛不欲生，甚至快要学到翻白眼，好在鬼用不着饮食起居——

    其实荻天岚也向喻梦锦询问过，“为什么需要用功德换取山珍海味？”

    得到的答案是“即使是灵魂，也还是会感到疲惫，休息可以放松自己，虽然饮食起居不算必要的，可也是一种享受。”

    荻天岚很是赞同这个说法，顺便也赞美了提出这个理论的前辈——谢必安。

    他强忍对亲人的思念，以及对现实的许多牵挂不舍，一心浸入学业深处。

    两周时间转眼就到，荻天岚在书桌上学到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是关于自己的葬礼。

    .

    .

    殡仪馆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认识的，不熟的亲戚、朋友、同学陆陆续续到场。

    荻天岚仿佛透明人，随着人群走进殡仪馆。

    主持人是他的从小到大好兄弟，向清苇。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在这里举行追悼会……”

    随着悼词缓缓念起，宾客起立默哀。

    荻父荻俊民看着棺材出神，抚摸棺木，嘴唇颤抖着，如鲠在喉，终究还是没说出再见。

    荻母娄菀华终于无法忍受情绪的失控，挣脱搀扶着她的荻父，拖着哭腔，抱着棺材放声大哭。

    “儿啊，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土豆烧肉，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的儿啊……”

    荻天岚很想冲上去抱住父母。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送葬的队伍排起了长龙，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大同小异。

    荻父安顿好荻母，只是咬牙，攥紧拳头，强忍眼泪。

    向清苇一直是面无表情，直到主持结束，借口方便，走到无人角落点起了烟。

    他偷偷地揉眼睛，嘴里小声念叨着：“明明说好给我当伴郎的，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哥们……”

    随着葬礼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场。

    外面下起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盖在荻天岚脸上缥缈的白纱。

    最后鞠躬的是初中同学程曦婳，荻天岚记得她。

    她一身黑衣，素颜朝天，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的样子，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荻天岚只是有一点诧异，她居然还记得他。

    她放了一捧薰衣草在棺木旁。

    然后伸出手隔空点了点荻天岚的面颊，便转身离去。

    另一边，向清苇拥抱二老之后，从包里拿出两叠枚定心安神符交予他们。

    他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随即也离去。

    最后只剩下二老迟迟不愿意离开。

    荻天岚站在他们身后两手虚抱了一下。

    .

    .

    随即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

    “嗨嗨嗨，荻兄醒醒，考试啦！”

    荻天岚一脸嫌弃的拍开了喻梦锦的试图往他脸上画画的手，睡眼惺忪从案台上爬了起来，一摸脸颊发现有墨印。

    “带我去吧，下次不要往我脸上画乌龟了，小孩么你是！”

    都第几次了！

    喻梦锦只是背着手笑，荻天岚看着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大把年纪，（据本人说）都400多岁的人了，虽然据本人说这是可以提神的符咒，不过怎么总是有种上当的感觉。

    “倒是不用再去其他地方了，是谢老的搭档，范老爷子来——”

    “我知道，黑无常范无咎老爷子嘛。”

    荻天岚赶紧抢答，阻止喻梦锦继续说下去，每次介绍这两位前辈的时候，他总能涛涛不绝的讲上一两个时辰。

    喻梦锦也不跟荻天岚生气，只是往荻天岚手里塞了一个小锦囊。

    “孔庙求来的小玩意，祝荻兄马到成功。”

    荻天岚撇了撇嘴，说道：“切，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糊弄住我。”

    “哦？荻兄不要算了。”

    喻梦锦作势要将锦囊收回。

    “不要白不要，嘻嘻。”

    荻天岚一边说一边把东西塞进口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未落，门口的风声大作，一个身材矮小，面如黑炭，眼露凶光的缩小版‘谢必安’从屏风中走出说道。

    “哼，就是这个小毛孩？”

    闻声二人赶紧向范老爷子行礼，齐声说道。

    “范老爷子好。”

    “倒是还算懂礼数，好，赶紧开始吧。”

    范老爷子也是个爽快人，见状也没有多啰嗦，直接从身后变出纸笔交予荻天岚开始考试。

    地府的考试题目已是推陈出新，填空题、多选题、简答题应有尽有，居然还配了2B铅笔和答题卡。

    荻天岚运笔如飞，大部分只是粗略扫一眼便能得出答案。

    他性子聪慧，做事细致，基础考试对他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

    一旁观试的喻梦锦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满意的点点头，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虽然心里有数，但阅卷结果出来的前一刻，他还是暗暗捏了一把汗。

    范老爷子面无表情道：“甲等。”

    “过了！你过了！”喻梦锦用力摇晃他的肩膀：“你怎么这么棒啊！我当年都考了三回！”

    “荻天岚，你知道鬼差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吧？”

    荻天岚的笔试表现确实出色，范老爷子心念一转，还是出了个书上没有的问题。

    “报告范大人，是‘不可随意插手天命因果。’”

    “善，我走了，你收拾收拾准备上岗，要记住我们今天的对话。”

    范无咎这会看向荻天岚的目光都变得和善了不少，说完便背手又走入屏风，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城隍中殿又恢复了平静。

    “多谢范大人，在下必定努力工作，为地府效犬马之劳！”

    荻天岚转头看向嘴巴都笑歪了的喻梦锦，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个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