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徵宫之主,宫门上下所用药物与所制之毒皆经宫远徵之手配制、监管、调配,包括盛装药物或毒所用的器皿。
特别是送往角宫的批次,均由他亲自配制清点并送至哥哥面前。
哥哥时常在外奔波,处理宫门外务,直面无锋的威胁与刺杀。而保障哥哥所用之药的绝对安全、武器上所抹之毒的绝对效力,是宫远徵自诩能为哥哥所做的最有裨益之事,也是唯一只有他能为哥哥做的事。
因此,宫尚角所用之物,他了如指掌。
那么,哥哥案台上多出来的那两个碍眼的白瓷瓶,又是哪儿来的?
宫远徵迈向宫尚角的雀跃步子缓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来了?”宫尚角刚从宫门外处理完事务回来,只草草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就又开始整理此次在外前哨据点铺面的经营账簿及所查所获的相关情报。
这情报里,自然包括了西岭关家,更准确的来说,是西岭关家之女关芮安。
察觉到宫远徵的到来,他手上动作未停,甚至没有抬头。
“嗯。哥哥,欢迎回来。”
时隔两月再次听到哥哥熟悉声音的宫远徵一扫刚才看到陌生瓷瓶时的阴霾,他的脚步又轻快起来,走到宫尚角案台前,很有分寸地没去看哥哥正翻阅处理的文书。
“远徵弟弟,坐。”宫尚角合上账簿,将之随手放到案侧一沓书册上,抬起头示意宫远徵在案前落座。他随后拿起被置于案台前角一大一小的两个素色瓷瓶,移至案台中央,“这是我此行在外所得,小瓶里是毒,据说人触之奇痒难耐,用大瓶里的药粉可解。毒我是暂时没打开用过,这药粉却是可以用作驱除毒蛇虫鼠,效果极佳。”
“远徵弟弟,不如帮我看看。”
“好。”
宫远徵闻言笑意加深,哥哥主动提及让他帮忙查看,这两个未经他手就出现在哥哥桌上的瓷瓶都变得顺眼了许多。
他从腰侧抽出一副棉制手套,黑色为底,其上金线蛇形缠绕——这是他常年制药练刀都佩戴着的那副。
宫远徵戴上手套,有弹性的布料极为合手,紧贴着显出少年人匀称有力的掌指。
他先拿起了左侧稍大的白色瓷瓶,轻轻拔出瓶口处被打磨圆润的红木塞,凑到鼻尖,先轻嗅了一下,随后移开。
“哥哥可否给我一张薄纸?”
宫尚角依言从案旁抽出一张生宣,递给宫远徵。后者把宣纸铺在案上,瓶身稍倾,带了些浅红的药粉落在白色的纸上。
这药并不是全然的粉状,而是有些粘连成小粒,但显然不是因为受潮所致。宫远徵用两指轻捻起些许药粒一撮,黑色的手套上,被揉碎的药粉不再带有浅红色,而是全然的白。
宫远徵眼里浮现出兴味。
宫尚角见状问:“如何?”
“防风木叶、夏枯草、老鸦胆、白头翁、密陀僧、蛇床子……确实是祛除湿邪、可解毒驱虫的配方。只是防风木叶和白头翁,药性极寒和药性极炎的对冲,虽然可以达到叠加药效的结果,但不宜服食,只可吸入。而常人制药一般只会考虑通过前者发挥药性,服食也确实更易达到药效,故通常只会使用药性一致的药物相配。”
宫远徵显然是被这制药者别出一格的配药之法引起了不小的兴趣,他又捻起一些药粒,伸到宫尚角面前,轻轻撮了撮。
“还有这药粉的形状颜色,自然状态下是带了浅淡红色的颗粒状,碾碎了却只余白色粉末,应是加入了一种液体药剂将药粉包裹粘连。按理说粉末状的此药也足够可以发挥功效,但如哥哥所说,这药还可用作驱除毒蛇,想必这种液体药剂就是此等效用。”
说到这,他又疑惑似地皱起了眉:“但我此前,从未见过有这种效果的液体药剂,哥哥可否允许我将瓶子带回徵宫进行研究?还有这瓶毒药,暂不知毒性和用法,不宜在哥哥面前直接打开。”
“可以。”
宫尚角微微颔首,他看着白色的纸面上泛着浅红的药,神色莫名,指尖似有薄热升起。
宫远徵的接下来的问话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对冲配药佐以吸入的用药方式,以及液体药剂与粉末状药相融用以增加额外药效的巧思,可不是一般制药之人可以想到的。这药,哥哥是从何人那里得来的?”
获得宫尚角的首肯,宫远徵把两个瓷瓶小心收起,好像只是对制药之人感兴趣的模样,问出了他进门以来最为关心的问题。
“偶然所得罢了。”
宫尚角却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他只是不想让远徵弟弟听说刺杀之事为他担心而已。
……
宫远徵出了角宫,边走边从怀里拿出了那只稍大点的瓷瓶仔细打量。他脱下一只手套,直接用手细细摸遍了瓶身。
江湖中无论是世家还是普通作坊,药师都会在自己的药瓶上刻上独特印记,或是世家图腾,或是个人之姓。
既然瓶身、瓶底都莹润无暇,那么……
宫远徵停下步子,再次拔出瓶口的红木塞,小巧的木块也只有因被使用过而磨损的痕迹。
他又伸出食指摸进敞开的瓶口,这大一点的瓷瓶瓶颈刚好足以通过他一指,宫远徵满意地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触感,是一个字,又或者是一个姓——
関。
哥哥此行是去往了北、西两边,北方平坦温暖而西面崇山峻岭,此药可用于驱除毒蛇虫鼠,只有居于西面才有必要有此效用。
宫远徵常年跟在宫尚角身边,对江湖上一些依附于宫门的世家门派有所了解。
西面、关姓——西岭关家。
不过是个普通小世家罢了,哥哥有何不能告诉他的理由?
……或许是他多心了吧。
排除对哥哥态度的猜测,宫远徵确实认为这制药之人的配药思路很有意思,在他彻底搞清楚这大小瓷瓶里的药、毒之成分和原理效用后,对这关家之人更是多了几分兴趣。
然而待他能够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药与毒,甚至有了改良的思路去向哥哥说明时,哥哥对于药瓶的关注却让宫远徵心里又升起疑云。
他拿回给哥哥的自然是用宫家玉瓶所盛装的复刻之药,哥哥最后却问他:“我给你的那两瓶呢?”
药是一样的,那哥哥要的,不就是药瓶吗?
哥哥和这关家之人,究竟……
——————
三年后,宫门选婚,迎新娘之夜。
本是大喜之日,宫家却被昨夜一垂死而来的前哨据点之人带来的消息搅得暗流涌动——
选婚新娘中有一无锋细作。
但不管宫门内是如何景象,此时宫家大门前的码头两岸,灯火通明,行商旅人、贩夫走卒,行人如织。一派热闹祥和的模样。
交错汇聚的河网上不止停泊了装着瓜果布匹的商贸行船,还行驶着挂着绣幡灯笼的花舫,红绸彩灯,喜庆非常。
宫远徵站在码头侧岸,隐在穿行的人群间。
他此行目的明确,此时却有些泄气。
怎么没人告诉他选婚新娘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啊?
三年前,药瓶之事让他意识到哥哥那一趟出行必然有所经历,便去了侍卫营寻当时跟随哥哥同去同归的侍卫,才听说哥哥此行在西岭遇刺,所带侍卫竟然折损了大半。
而此行活下来的侍卫中,有一人为他解了惑。说遇刺之时有一白衣女子相助,不止引爆硝石逼走了无锋刺客,给当时重伤又中毒的剩余宫门侍卫喂了解毒的广效药,还帮中了无锋暗算的哥哥解了蛊。
他本猜想是不是无锋的新型诡计,这人怎会出现得那么恰好。却被侍卫接下来所说打消了疑虑——
“那白衣女子眼上蒙着白纱,似是目不能视,将我们认作了被无锋下了诛杀令的柳家人,还把当时中蛊昏迷的角公子称作柳公子。”
宫远徵狐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回徵公子,我战斗之时被身后的无锋刺客偷袭,差点身死,是那名白衣女子救下了我,给了我一颗解毒的广效药,所以在无锋退走后,我虽然重伤,但还尚未丧失意识。”
“看到她欲带走像是昏迷过去的角公子,出声阻拦,她跟我说角公子中了蛊,还撩起了角公子的袖子,角公子掌心处有伤口,左臂确实是有一条黑色的线顺着筋脉蔓延过了手肘。”
“受了重伤,我无力阻拦,角公子就被她带走了。”
说到这里,面前的侍卫突然抱拳欲跪:“请徵公子降罪。”
宫远徵抬手挡住:“我哥都没责怪你什么,接着说。”
“那白衣女子走之前,还不知用什么手段召来了一群蛇围着我们,说它们不会伤害我们,是守着我们免受野兽侵扰、以防无锋再返的。”
“她走后,那群蛇竟真的如她所言,只是守着我们。我确定它们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之后,放松警惕就也没了意识。醒来之后,角公子就已经带我们回了前哨据点了。”
武艺不低、能控蛇蛊……
“她长得怎么样?”
宫远徵一句话让面前的憨厚侍卫羞窘地红了脸,嗫嚅着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行了,我知道了。”
宫远徵看他那样子就懂了。
他在心里轻哂,嘁,没出息。
武艺不低、能控蛇蛊、还懂制药能制毒,虽然目不能视,但这恰恰可以消除她是无锋的可能性,甚至在目不能视的情况还能做到前三点,足以证明这女子心性之坚。
蒙着眼睛还很漂亮,怪不得能让哥哥有所惦记。
还算够格。
“知道这女子叫什么吗?”
这下总算触及到了这侍卫的知识盲区,跟宫远徵玩起了大眼瞪小眼。
此行其余随侍的侍卫中有人欲言又止。
宫远徵注意到了他:“怎么,你知道?”
这人跟其他人对视一眼,最后对上宫远徵微微眯起的双眼,他一咬牙。
“回徵公子,角公子在前哨据点吩咐管事调查那女子的情报时,我听了一嘴,姓关。”
宫远徵:……
真是好有用的信息呢。
“具体名字呢?”
“好像是,关什么安?”
宫远徵掏出一个黑色细颈瓶:“真不记得了?”
那侍卫冷汗都要下来了:“……真的。”
宫远徵不知情绪地轻哼一声,把瓶子抛给他:“百草萃,一人一粒。”
当时他只是随口一问名字,也并不觉得哥哥或许会再与这女子有什么再续前缘的机会,毕竟哥哥一向以宫门事务为先。
这么一想,他偶有看到哥哥用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瓷瓶时都觉得替那女子可惜。
[逐渐爱上驱虫的宫尚角:?
被可惜的关芮安:?(请忽视我的发疯)]
没成想三年之后在执刃确定的选婚新娘名单里,他偶然瞥见了西岭关家的字眼,其后缀着的名字格外显眼——
关芮安。
他脑海里响起侍卫略显紧张的声音:“好像是,关什么安?”
这就是宫远徵此刻现身于宫门口码头的原因。
虽已知晓选婚新娘中有一无锋细作,但绝不会是哥哥有所惦念之人。他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悄然从密道出了宫门,却没想到前来选婚的新娘都穿着宫家统一定制的新娘服。
懊恼于自己多此一举,他正准备转身原路返回,余光却瞥见岸边不远一载着一位选婚新娘的花舫缓缓驶过。
这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只是花舫里那位新娘抬起了手似是要掀开置于头顶的那方缀了花穗的盖头。
宫远徵停下转身的脚步,侧身而立,探究地望向花舫里。
那花舫里一身繁复大红嫁衣的姑娘端坐着,素手轻抬,衣袖顺势向下滑落,露出一截洁白莹润的手腕。她一手捏住盖头的侧边中间处,另一手拎起盖头一角,两手手腕向上翻折就将盖头掀起了小半。
似是害怕被岸上之人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地不敢掀起过多部分,只到露出眉眼,花穗随着被掀上的盖头移动,碰撞着轻响,缀在她被人细细妆扮过的淡粉腮边。
红衣姑娘抬眼望向岸边,眼前灯火如荧、温暖热闹的场景落入眸中,她似是有些新奇又有些怀念地抿唇微笑了起来。
这私自撩起盖头的新娘本是很冷淡的长相,冷白肤色,远山眉、柳叶眼,琼鼻下两片唇天生形薄色浅,如今淡抹胭脂细细妆扮,脸侧额前缀着盖头边垂落的雕刻精致的金色花穗,她应是清冷克制不常笑的人,此刻只是轻弯眉眼,竟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明媚娇妍来。
四通八达的水系在此交汇,行船花舫不知何几,身侧人来人往,宫远徵却只看见了她身侧的几案上,有一支红梅斜插在细白瓶子里。
繁华声渐远,耳边似有鼓响,船上的月光比河面倒映的灯火明艳,竟让他慌乱错开了视线。
不知是谁对他轻哂一声,嘁,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