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皇宫之中都会宴请群臣及其家眷,行流水席,闻桂赏月,清谈论诗,以效前人风雅。
因着中宫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不宜忧思劳累,今年的中秋夜宴便交给了黎妃娘娘与大皇子妃操办。
大皇子妃苏氏是太傅之女,家学渊博,知书达理,但对于操办宴席之事却并不熟稔,故而皇帝将这件事交给了她和黎妃娘娘两人……黎妃是宫中老人,对于中秋宫宴历年的规制流程,最为熟悉。
与启清明到了年岁便被扔出来立府封王不同,大皇子启清元如今并没有正式的封号,众人见之仍称呼为大皇子。
也曾有人提过,说二皇子已然立府,大皇子年岁更长,长幼有序,皇帝却迟迟不将大皇子封王……有违礼制;亦有人觉得,大皇子乃皇帝原配嫡妻所出,既长又嫡,清正廉明,是储君的最好人选,皇帝却压着迟迟不将其封为太子……有失公允。
左一个有违礼制,右一个有失公允,朝堂上亦经常因为这事情吵架。
支持三皇子的官员觉得大皇子一日不封王不能让人安心,便会跟三皇子争抢太子之位;支持大皇子的官员盼着皇帝尽快将大皇子封作储君,省得那些支持三皇子的官员成日里贼心不死觊觎其位。
……
当然,跟启清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毕竟谁会去支持一个无权无势,不得皇帝宠爱,血脉里还流血一半北狄血液的皇子呢?
不警惕他造事儿就不错了。
·
等到了中秋宫宴那日,黎念容提早从百草医馆回来,启清明已经备好了马车在王府门口等她。
黎念容换了衣服,两人便一起入宫。
宫中宴席,许多大臣及其家眷都稍提前到,等到黎念容和启清明到的时候,宫宴上已经有许多人了。
中秋宫宴摆在宫殿外面,布置花草器具,臣子的位置绕水排布,方便一会儿食物顺着水流传递而下。
皇帝并没有出现,先到的臣子便三两聚集在一起,或谈论朝局,或闲聊私事。
启清明与黎念容进入,由宫侍引着,随意选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落座的的位置不算偏僻,但也不算热闹,背后一棵桂树,香气馥郁,视野十分开阔。
黎念容坐在桌边,闲闲的撑着脸,目光看向官员聚集之处。
那边是提早至宴的大皇子启清元席前。
中秋宫宴由大皇子妃苏琇操办,此刻苏琇与启清元正分别被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围住。
至于启清稚,暂时还没有出现。
大皇子是在去岁成亲,娶的正妃。那时黎念容身在百草谷,只听闻了这一个成亲的消息,并没有见过大皇子妃本人容颜,此刻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了照面,好奇的想从缝隙里看看这位家学渊源的皇子妃是个什么模样。
但围着苏琇的人太多,总是看不清楚,黎念容便顺带着扫了两眼坐在不远处的大皇子。
与启清明眉目间鲜明的北狄轮廓不同,启清元的五官平正温和,眉锋温厚,眼角总是不自觉的带着笑意,让人一眼看上去心生好感。
黎念容还记得小时候在宫中有一次因为气恼追赶启清明的时候,跑在坑洼的小石子路上,不小心摔到,将膝盖磕伤,疼痛难忍。
正巧那个时候启清元路过,见她坐在地上眼中含泪,便上前来询问,和善的安慰她,还将她一路送回了留云殿。
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黎念容心里,温和细致的大皇子,和讨人厌的启清明相比,显然更像个好人。
“别看了。”启清明在黎念容旁边玩几颗不知从哪里捡的小石子儿,阴阳怪气道,“看再多遍你也成不了大皇子妃。”
这话说得黎念容一头雾水。
她回过头来:“啊?”
随即便反应过来,可能是因为苏琇旁边热闹,而她身边寥落,而她总是看苏琇……是觉得她羡慕苏琇?
黎念容觉得自己还是蛮了解启清明的脑回路的。
她从桌上拿了个葡萄,慢慢的剥开来,“也还好,我没有那么喜欢热闹,太多人围着,应付起来也是很累的。”
“看着吧,今日这位苏姑娘肯定难有歇下来的时候,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呢。”
启清明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把手里的石子儿从桌上平行弹到正对着的流水中,水面溅起巴掌大的一朵水花。
戌时过,圆月上天际,皇帝携皇后,宫妃姗姗来迟,启清稚和启清雅跟在最后,去了各自的位置。
宫宴开始,宫侍将御膳房准备好的菜肴一一放入流水中,一只只盘盏如小舟,漂流到官员及其家眷面前。宫中亦准备了专门的大闸蟹与月饼,摆放在各小桌之上。
黎念容拿着敲蟹的小锤子,在蟹腿上敲敲打打,目光寻找着太尉今日落席的位置。
那位置离大皇子并不遥远,故而黎念容很容易便看到一身深色衣袍,面容坚毅风霜打磨的太尉大人,和覆盖面纱,垂首而坐的江见月,以及面色无聊的江文杉。
在江文杉旁边,坐的是一名月白色长衫的文雅男子,一根玉簪挽发,儒雅素净。
而且江见月的目光总若有似无的瞥过去看他。
大抵便是那位“蔺先生”了。
似是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那位蔺先生抬眸,目光轻轻扫过,却并没有能够对上的目光。
黎念容低头,从面前流水中取了一小块鱼肉,低头挑刺,口中对启清明说:“那位蔺先生,别的看不出来,容貌倒是极好,惹的太尉府的小姐都挪不开眼。”
启清明抬头看了一眼:“不如青霄。”
黎念容大脑停顿了一瞬。
宫宴进行到一半,按照惯例会有一些风雅趣味的比试娱乐。今年大皇子妃操持宫宴,想出来一个新的玩法,名为拈花射箭。
射箭这样的比试常见,但何谓拈花射箭,却闻所未闻。
苏琇向席上众人讲解了大致的比试规则,大致意思为,寻常的射箭是射中木靶靶心,拈花射箭却是以花做靶。
花朵细小柔软,易随风动,若是射箭力道太弱,速度太慢,那么便会擦着花瓣斜飞出去;若是力道太强,速度太快,则很容易因此而将花瓣扯烂……故而这个娱乐的方式,极为考验射箭者对于手中力道,周遭气流,以及弓上准头的把控。
不过为了降低难度,比试时所使用的箭都换成了特制的箭矢,纤细轻盈,让力气不及男子的女眷们也能轻松射出。
这个法子听起来有趣,再加上皇上许了一双红玛瑙细金手环作为彩头,许多前来参宴的公子小姐都跃跃欲试,就连启清雅都拿了一把特制的小弓,配上箭矢,准备第一个尝试。
宫侍们将提前准备好的秋海棠抬出来。
这个时节秋海棠已经悉数绽放,满满的一盆花色锦簇团团,艳丽可爱。
黎念容遥遥的看着,见小公主眯起一只眼睛,拉满那只银色的小弓,瞄准了花瓣便将箭发出去。
轻微的“噗嗤”一声。
小箭射中花叶,轻飘飘的一片叶子被切断。
没中。
启清雅蹙眉,有些恼,又射一箭。
纤细的箭矢从花瓣正中穿过,飞落到地上。
“射中了!”启清雅高兴极了,小公主眉梢眼角都是喜悦,将小弓与箭往旁边宫侍手里一放,得意的往回走到启清稚身边,“也没什么难的嘛,本公主还不是一下子就射中了。”
启清稚颔首轻笑了一声,似是没忍住。
有了公主开头,大家的兴致更加炽盛,都想要试一试。一时拈花射箭的公主小姐聚集如云,计数报名的宫侍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怎么的,就连坐在席上的大皇子都被哄闹着上前去尝试。
启清元温和的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便是为着王妃,也要搏一搏这细金玛瑙手环。”
苏琇站在一旁,掩面十分羞涩。
身为皇子,启清元的骑射是太尉大人教的。太尉驰骋战场半生,弓马之术都极佳,因此这样的游戏,对于启清元来说并不困难。
他右手取箭矢三只,对着那盆花瓣所剩不多的秋海棠,瞄准发出。
三枚箭矢精准的射中三片秋海棠花瓣,将其从花萼带下,扎入后面的木板。
宫侍去拔下三支箭矢,每一支上面都穿带着一片淡粉的海棠花瓣。
“大皇子殿下,三箭全中!”宫侍喊道。
周边一片喝彩。
启清雅在席面上却有些坐不住。
她原本跃跃欲试,第一个射箭,便是看中了那双红玛瑙细金手环。但是各凭实力,她的射术拿不到彩头,事实如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
可此时一看大皇兄竟然为苏琇比试——
启清雅立刻觉得自己还是太规矩了。
……
片刻后,玄衣的少年一脸无奈的站起身来。
“皇长兄。”启清稚向着启清元行礼,“阿雅见到皇长兄为嫂嫂取彩头,便闹着要我也来试一试,皇长兄可不要生气。”
他的身姿端正,话语客气,态度诚恳,像一个懂礼却宠溺妹妹的兄长,因为妹妹的央求而不得不上前来比试。
若不是前些日子六部里刚抓了一波大皇子党的官员……启清元都快要信了他的纯良无害。
“彩头就在那里,能者取之,自古之理。”启清元笑道,“要看三弟的能力了。”
见两位皇子要比试,宫侍连忙准备将被射得零零落落的秋海棠搬下去,换上两盆新的,却被启清稚拦住。
“就这样吧。”玄衣的少年摇头,“不必为此再浪费两盆新的花卉。”
宫侍低头称是,退下身去。
启清元与启清稚则各自调弦。
黎念容用筷子夹着蟹肉,放在醋中滚了一圈,神色惊异道:“怎么,这两人如今这样剑拔弩张了吗?比个箭射花而已,怎么跟要打起来似的。”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阿稚是什么时候学的骑射……他能比得过大皇子殿下吗?”
启清明却没回黎念容,而是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也想要那双红玛瑙细金手环?”
“嗯?”黎念容筷子一顿,“我不想要?”
“我知道了。”启清明站起身来,信誓旦旦道,“你放心,黎圆圆,我一定把那手环给你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