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等沈兰絮下了病榻,能在廊下扶栏慢慢走动时,已经到了年初七。

    初七这天是“人日”,沈兰絮仰头,看着嬷嬷按民间传统用金箔纸剪了不少形象各异的彩胜贴在窗扇与门柱上,给灰棱棱的院子里添了不少生趣,不禁愣愣出神,她也是今日才从嬷嬷口中探知,她所住的这间院子叫海棠院,不出意外……或许就是她短暂余生最后的落脚点了。

    嬷嬷热忱地拿出一只裁剪精美的人胜打断她的思路:“娘子,这只人胜给您戴着,肯定好看。”

    在嬷嬷看来,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太素净,总得花花绿绿才叫高兴。

    “多谢嬷嬷。”

    沈兰絮望着那人胜实在精美,接过人胜,抬手别在发间,将久病的容颜点缀出几分生动,煞是好看。

    嬷嬷眼睛都看得有些发直:“这晏医师真是奇了,才短短几天,就把您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

    沈兰絮早就习惯自己的身子,已经没有太多起死回生的喜悦,只是浅笑一下,想起正事:“我有一只陪嫁的箱子,请嬷嬷帮我搬到房间里来吧。”

    “好像在库房里头,娘子稍等,我这就去搬过来。”嬷嬷想了一下,也不耽搁,赶紧放下手头还没贴完的彩胜,去库房找箱子。

    这几日从嬷嬷对晏时的赞不绝口中,沈兰絮才得知,原来晏时已经跟嬷嬷达成协议,每个月私下多给嬷嬷一份月钱,让嬷嬷好生照顾她。

    嬷嬷姓徐,就是徐国公府的家生子,人还算靠谱没什么坏心思。

    多得了这份钱,徐嬷嬷做事热切起来,沈兰絮也使唤得理所应当。

    很快,徐嬷嬷就将一口樟木箱搬进房间。沈兰絮陪嫁不多,唯独这只木箱格外珍贵,等徐嬷嬷将木箱放平,沈兰絮才轻手轻脚打开木箱。

    里边都是母亲晏芷如毕生珍藏的医学典籍和手札,以及一些必不可少的看诊器具。漫长孤寂的病中岁月,沈兰絮也算是久病成医,只要看到典籍上熟悉的药方和经络图册,她心里飘忽无依的情绪,总会安定下来。

    “我们家郎君很早就进了军中,从小性子就最耿直不过了,跟长安那些花花肠子的公子哥可不一样。”

    “老爷原配夫人走得太早,现在掌家夫人是妾室扶正,小郎君一直在军中也不怎么回府,这次在外边打了三年仗,正好又碰上成亲,这些天已经是从军以来他在府上住得最久的日子了。”

    “您宴席上那事儿办得确实不太合适,难怪郎君生气,我们家郎君脾气烈,但心是顶好的,您得好声去哄哄,让郎君心软下来。”

    沈兰絮一边将医典整理到书架上,一边听徐嬷嬷絮絮叨叨讲一些徐国公府的概况。

    从宴席上事发,她几乎都在病中混沌,等如今恢复清明思绪,她已经是徐国公府的将军夫人了。

    一个名义上的少夫人。

    这些天来,徐国公府的吃穿用度不曾短缺了她,余下的,便是不闻不问,自生自灭。

    如此种种,沈兰絮大概看出了一些徐彦的态度,因下药之事,他自是对她鄙夷厌恶到了极点,只是沈家以她的性命相迫,他不想多惹是非,派了顶花轿将人接进了府中。

    只是徐彦戎马倥偬,不会在徐国公府久住,给她一个名分,不过是将她困在深宅大院里,日渐枯萎,直至凋零。

    算是对她的报复吗?

    沈兰絮唯一不解的是,若这是报复,随便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也可以做到,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正妻名分给她。

    院中天色晦暗,檐下春雨潺潺如注,沈兰絮素手轻轻抚平医典中一页泛黄的褶印。

    四方势力割据并不安分,徐彦随时会再次远征,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

    *

    案上孤灯如点豆,徐彦难得有几分闲散姿态,半倚在椅间,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中摩挲着一枚香囊。

    那日一片狼藉中,无人注意,他随手将遗落在榻间的这枚香囊捡了回来,连自己也不知当时是何种心态。

    香囊是蓝底缎面,绞以金丝,上面的绣像很容易分辨出,是一朵祥云图案,针脚细密精致,可见主人做这只香囊是用了心思。

    徐彦平日最不喜香饰之物,夜里阴冷湿雨扰得人烦乱,这只香囊中清幽怡人的配香,竟有让人平复心绪之效。

    “将军,海棠院的娘子来了,要放她进来吗?”崔宁隔着一道门在外面请示。

    徐彦回过神来,登时有些嫌恶地将香囊扔在案下,重新坐直了身子。

    “让她进来。”

    终于按捺不住了啊?那他就看看,这次又有什么花招。

    双扇木门被小心推开,门后纤秀的身影怯怯走了进来。

    沈兰絮没想到徐彦的院子这么偏,撑着伞在冷雨里走了许久,细喘微微下,柳眼眉腮不胜夜寒,染上一点虚弱。

    感受到案前的男人正目光沉沉审视自己,沈兰絮低垂眉眼,长睫覆下,不安地掩盖住自己的惶恐。

    须臾,才听见徐彦的声音沉沉响起:“你来做什么?”

    沈兰絮不敢喘气,声音软柔:“将军身上有伤,妾来替将军疗伤。”

    徐彦只是冷笑:“嘘寒问暖这套就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你回去吧。”

    沈兰絮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终究也没有退缩:“湿寒雨雪天气,将军腰背上这些天应该难捱。”

    徐彦的眼神倏然一下暗了下来。

    “过来。”

    两个字听不出喜怒,沈兰絮却背脊一凉,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徐彦身上那种统御千军的压迫感,逼着她分明害怕又不敢违抗,不由自主步步忐忑照着他的指示往前走去。

    刚靠近案前,未及反应,一只大手轻轻绕过她的乌发,摩粗粝的手掌摩挲过她雪嫩的肌肤,沈兰絮瑟缩着,死死咬住自己舌尖,不敢多动一下。

    只是一瞬间,那只大手五指收拢,轻而易举攥住她的脖颈,雪颈纤细,只稍一用力,便可拧断。

    一个在战场上与人以命相搏的人,身上隐伤是绝不能暴露的秘密,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人,只能被灭口。

    徐彦绷着一张脸面容沉静,唯有眼中杀意弥烈。

    感受到脖颈间的力道越收越紧,沈兰絮呼吸被遏住,一双纤手无力地攀住对方刚劲的手臂,眸中泪光盈盈,像是把窗外的春雨都拢了进来。

    那日鸳鸯枕上,这双眸子也是这般泪眼濛濛……

    徐彦喉头一紧,松了两分力道,给她一丝喘息机会。

    “将军腰上旧伤,不能受湿冷侵蚀,再拖下去只会伤了根本。将军,你今日可以杀了我不让此事泄漏,也可以让我试一试,等药到病除,日后你在战场上,便无此软肋。”沈兰絮声音柔柔弱弱,每一个字都像一滴雨水湿哒哒打在心上。

    就是这副娇软的嗓子,初时婉媚,蛊人心神。一声一声,最后沙哑了,也偏偏挑得人欲罢不能。

    “你懂医术?”徐彦嗓音喑沉下来。

    “不是疑难杂症,尽力……可以治愈七八分。”沈兰絮笃定,目光殷切望向徐彦。

    沈兰絮的容颜有雕霜砌玉之美,寒灯近照之下,隐隐还有支离憔悴的病态,徐彦呼吸滞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下来,之前是真的病了?

    细看之下,雪嫩脸颊上有一道小小抓痕,隐隐没有消掉。

    这道痕迹……应该不是他那天在她身上留下的。

    看到沈兰絮脸上的抓痕,徐彦只觉得自己背上那几道细细抓痕,隔了这么些天,这时候有点酥痒难耐起来,顿时气血上涌,一把将她推开。

    他手上力道还算克制,沈兰絮却经不起他这么一推,脚下站不住跌在地上。

    她伏在地上,一手捂着被徐彦掐红的脖颈,急促地咳了好一会儿,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才慢慢散去,意识到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脸上恢复一点血色,眸中水汽未散,红着眼望向眼前的人。

    徐彦眼中的杀气腾腾已经敛去,俊逸的面容上盛满恼怒,看得她心惊胆颤。

    虽然方才死里逃生,可是今晚她不能白来一趟……这次没有顺利接近徐彦,以后更难再有机会,沈兰絮咬咬唇,想再试图跟他说道几句。

    徐彦突然转过身,一把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直接跨步进了内室。

    “姑且让你试一次。”

    听到徐彦扔下这句话,沈兰絮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不敢耽搁,忍痛从地上起来,也跟着徐彦进了内室。

    一床一榻,一张衣柜,行伍之人,即便位极人臣,原来住所是这般简陋?

    不过所见之物,都是用上等楠木打造,一只矮榻便已价值连城。床上绣被,是出自江南最名贵的青烟绸,这么冷的天,只要盖一床如此华而不实的绸被?

    目之所及,处处古怪,沈兰絮还没能去细究,徐彦已经十分干脆地俯在矮榻上了。

    徐彦思量着,腰上这处隐伤的确是一道随时会拖累自己的软肋,在军中本是有信得过的军医疗伤,这次回京,京中局势完全出乎意料,一时恐怕不会再回军中。

    既然暂时被困在这里,沈兰絮又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这处旧伤,说明医术应该还不错,既然她有心过来示好,或许让她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沈兰絮在一旁跪坐下来,见徐彦闭目,似是默许。再次靠近这具身体,那天激烈又疯狂的记忆再次涌现,沈兰絮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将徐彦身后的衣裳卷起,露出半身腰背。

    结实的腰背如铁打的一般,上面深深浅浅布满疤痕,都是来自于刀枪棍棒各种不同的武器,看得沈兰絮倒抽一口冷气。

    腰上那一处旧伤,肉眼看不出来,只是两人有过那样亲密的接触,沈兰絮有些庆幸,在那样混乱不堪的场面里,她还是细腻地察觉到了。

    她推测,这处伤应该是被重物狠狠击打过,但徐彦没有时间来恢复,就迅速投入一场又一场厮杀。

    马背上搏命腰腹要承受巨大压力,边关又格外苦寒,伤势发作的时候,大概就用膏药缓解一下,经年累月下来,这处旧伤就深深埋在身体里,只要天气湿寒阴冷一些,就会有锥心刺骨之痛。

    长安近日来的冷雨天气,正是徐彦辗转难捱的日子。

    徐彦比常人能忍,等到了连他都忍不了的一天,恐怕这副身子便再也不能提枪跨马驰骋疆场了。

    一品大将军,一方节度大使,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仅仅二十一岁的少年而已。

    他原本就是国公府的世子,出身贵胄,这般年纪应该在长安城里风流度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用无数次出生入死,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他的腰背有多精壮强劲,沈兰絮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双腿发软,她定了定神,从匣中取出银针:“会有些疼,你暂且忍耐一下。”

    “动手就是了。”

    得到许可,沈兰絮抬手凝神,慢慢将银针一根一根旋进徐彦腰上的穴位,想要彻底根除沉疴,她一开始就下了重手。

    徐彦一声不吭,伏在榻上不动如山,手上握着拳头,可见手臂上青筋暴起,额上汗珠有豆大,时不时滚落一颗。

    约莫近一个时辰过去,沈兰絮的鼻尖额角,也沁出一层细细薄汗。

    “可以了,今天先到这。”她收掉最后一根针,声音带上了些许疲累。

    徐彦从榻上拢衣坐起,眼中已恢复清明,不见痛色,只有两绺稍稍散乱的发须略显狼狈。

    “你说可以恢复七八分,需要多久?”坐起身后,他只觉得自己腰背处,竟真有种久违的舒适。

    “若是你愿意配合,三个月,便能有你想要的效果。”沈兰絮保守地估了一下日子。

    三个月?算她有点本事,能有一个这样正当堂皇的理由每天进到他的院子,偏生这手医术,是挺让人不想拒绝的。这个沈兰絮……倒是比父亲院子里那些女人多点争宠的本事。

    “行,我可以配合你。”徐彦痛快答应。

    沈兰絮默然低头,替徐彦最后上一层药。

    青灯幽暗的光线照她姝美的侧颜上,倒是没想到她这么一个深闺淑女,处理起这些伤口来,这般干净利落。徐彦不禁奇怪:“你以前也时常给人治伤?”

    沈兰絮手上动作未停,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弟弟在府中玩闹,时常会受一些伤,大夫又因为各种原因来得不及时,次数多了,我也就学会了怎么及时有效地处理伤口了。”

    徐彦不明就里,有些意外,这女子跟家中亲人关系原来这般亲密,理应心地纯良才是。

    这么一想,语气难免又冷了下来:“你医术高明,该用在正途上,偏要走歪道。”

    沈兰絮知道他在说宴席上媚药这事,只默默收了药匣,并不反驳。

    白皙的脖颈上,徐彦刚才留下的指痕很深,乍看之下实在触目惊心,加之沈兰絮又是这般楚楚乖顺模样,徐彦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烦躁:“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沈兰絮踟蹰了一下,虽然觑到徐彦面上依旧带着一层薄怒,但最终还是咬咬唇:“那……将军明日可以陪我回门吗?”

    回门?

    哼。

    原来她这么急着上门来送殷勤,是为了这事?后宅妇人果然就是这点子心眼。

    徐彦横眉冷冷扫了一眼沈兰絮:“明日我要上朝,没空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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