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现在正站在一条显然不是为贵宾准备的狭小通道里，而且踩在水中。

    奥黛尔回头看着墙面，通过上面的小孔看见了还在慌张驱赶鱿鱼的卫兵。

    她又回身看门罗，他却不以为意，小声说了句“我是来送东西的”，然后将手慢吞吞地从衣袋里抽出来——

    他拿着一台通讯器。

    奥黛尔悄悄翻找自己的衣服，果然没找到原本随身携带的通讯器。

    她拿回这部工具，一本正经说道：

    “谢谢。但是你应该把它直接交给我的卫兵。”

    “这个嘛……”

    他往后一仰身体，长发之间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我不想让那些卫兵知道通讯器里保存了我的联系方式。”

    奥黛尔莫名其妙道：

    “我为什么要有你的联系方式？”

    他“哦”了一声，扭头望着滴答渗水的通道，又加了一句：

    “也许我想向你推销什么商品呢。”

    看他小心的笑容，奥黛尔疑虑未消：

    “你把我带到这里也是为了推销商品吗？”

    他眯眼观察着她：

    “……如果我说是的话……”

    “我想看看。”

    奥黛尔巧妙略过了自己根本没有带消费卡的事情。

    这段通道尽头连接了更多分叉的通道，每一段都有大小不一的阀门来控制进出。厚重阀门就像是怪物的巨牙，在他们头顶闪着饥饿的光芒，看上去能够将一艘小型飞行器拦腰斩断。

    门罗高举着的能够打开阀门的白色鳞片，鳞片的光芒正好能为他们俩照亮。奥黛尔偶尔能看见他关切的表情，还是仍然得时不时注意脚下的暗流。

    “天啊，小心。你看上去没怎么接触过鱼人，对吗？”

    他好几次及时扶住她，同时在黑暗里轻轻笑着，衣袖的光滑材质让她感觉自己摸的是一条滑溜溜的鱼。

    奥黛尔故意用生硬的语气回道：

    “我们要去哪里？”

    “我说过了，去看看商品。”

    即使是她也能听出来，事情绝非如此而已。只不过她现在还对鱼人的一切都很好奇，所以暂时没有反驳门罗。

    他们走进了宛如迷宫的通道里。现在阀门升起之后，她得以窥见门后忙碌的鱼人，正在被拆卸重组的飞行器，复杂的水墙网络。这一切都被包裹在莹莹蓝光和水汽里，像一个过度逼真的梦。

    有几只鱼人在阀门关闭前挤过来，奥黛尔被门罗忽然拽了一下，回头看见他紧张的表情。

    他牵着奥黛尔小心地游到了阴暗处，等待着鱼人都离开后阀门自动关闭。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继续带着她前进。两人头顶的水幕变清澈了，刚才在宴会上表演的雌性鱼人正在成群结队返回阀门后的通道之中，她们的花瓣装饰和笑声一起传遍通道。

    奥黛尔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们，然后感觉到被浸湿的花瓣一片片洒下，这些花瓣也像鱼鳞一样有着光泽，带着宴会上的酒精气味。

    灯光渐暗，雌性鱼人的尾巴开始自主散发出朦胧光芒，在水中画出直线，波浪线，圆圈，并且互相缠绕制造出更多色彩。如果不是伸手便能触及冰冷水幕，奥黛尔绝不会相信那些光线和色彩毫无温度。

    在她察觉之前，雌性鱼人已经一条接着一条离开了。门罗站在不远处，脸上毫无疑问挂着和她一样的笑容。他身后有一架类似飞行小艇的机器，鱼骨形状的侧翼正在打开，将水幕切成几块。

    “快上来。”

    他打开了小艇的侧门：

    “我们要在阀门关闭前追上那些雌性，单靠走路可不行。”

    奥黛尔迟疑着，注意到小艇的引擎似乎不是自己熟悉的种类。

    门罗又叫了她一次，语气里满是祈求：

    “来吧。我可是专业驾驶员。”

    “你是说，你是意识解析师？”

    “恶。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门罗立马抖抖身体，把自己一路拿着的的鱼鳞凭证举起来，翻过背面的飞船标志给她看：

    “看到了吗？这可是驾驶主船的资格标志。那些意识解析师，他们根本没有驾驶过真正的船。”

    奥黛尔暗自思忖一会，在他满是期待的目光里坐上小艇：

    “我们要去主船吗？”

    “也是，也不是。”

    他拿出头盔为她戴上，声音陡然低沉：

    “不过我保证，你要看到的东西绝对值得冒险。”

    头盔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隔绝开来。她不习惯地伸手去寻找依靠物，手指搭在了门罗的手臂上。

    在迅速挪开手之前，她感受到他的肌肉滑动的弧度。有一些液体粘在了她的手掌上，仿佛是细小的，不真实的恐惧感悄悄爬上心头。

    小艇在震动中逐渐加速，横跨多层水幕，从闸门的锯齿之间穿过。

    奥黛尔紧紧贴在座椅上一动不动，呼吸在头盔里捂出温热的气流，忘记了自己的手再次搭在了门罗手臂上。

    等她终于缓过神来，阀门骇人的挤压声也被簌簌风声吹散，她扭头透过头盔上的水珠看他——

    他双手搭在小艇的边缘，侧头让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似乎全然信任自己的飞行器引擎。黑色的长发和衣服在风中改变形状，像是一团围绕他而起的火焰。

    奥黛尔心里仍然残存着种种疑问。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究竟是谁，而她又是谁。如此相似的两人相遇绝对不像是巧合。

    几块阴影拂过头盔表面。

    门罗放低小艇的速度，让它降落到一片水面上，变成一艘缓慢行驶的观光船，同时抬手指了指上方。

    奥黛尔摘下头盔，顺着深粉色的水面向上看，立刻睁大了眼睛：

    有长有短的粗壮花藤从天而降，拖着厚密馨香的血红色花朵，犹如一片倒垂的花海。晶莹苍白，犹如玉石的花藤的尾端微微颤抖着，戏弄着水面。每当小艇路过一片花藤，奥黛尔就会发现这些纯粹的红色花苞里有着黄色的花粉粒和白色花穗，只是花瓣层层盘托的形状过于完美，她总是放眼于高处，入迷地欣赏每一条花藤组成的柔软，汹涌的红色浪潮。

    不仅是颜色，而且还有它们散发的香味，摇晃的花瓣中似乎时时刻刻在钻出生长的白色花蕊，都在为空气增添着湿润，迷人的芳香。

    她坐回小艇里，低头避开一束沉重的花束。被小艇揉皱的水面上映出了她的困惑的表情。

    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不应该是这副表情：

    “我们现在在哪里？”

    “主船的转化舱室里。”

    门罗拉她仰躺在小艇里，为她指出上方在花藤里穿行的影子：

    “看最快的那个影子。那是鸢尾。她在带领同伴们采摘果实。”

    “吃的？”

    “不，更重要的东西。”

    几条雌性鱼人的影子围住了一条粗壮的花藤。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花藤自上到下猛烈地一抖，大量花苞被甩离枝干，花瓣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散开，任由鱼人们采摘。

    有一朵未开的花苞落到了奥黛尔的怀里。

    她拿起花苞，仔细闻了闻它猛烈的芳香味道，又把它放下。现在她的头发和皮肤也半湿了，不易察觉的寒意浸入皮下，带来轻微的颤抖。

    她问门罗：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脸上仍然残留着笑容。

    “你觉得呢？”

    他敞开手臂，随意地换了个坐姿，半张脸被头发遮住，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像极了某人。

    这个问题倒是出奇的简单。

    她回道：

    “你想和我交/配，是吗？”

    门罗的嘴角动了动。

    他伸手撩开自己开始打卷的头发，严肃说道：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很多雄性都想这么做。”

    奥黛尔把手搭在腹部：

    “所以……你也是吗？”

    “要我说，”

    他也瞟着她腹部的那块凸起：

    “不。并不是说你不适合……只是你显然已经有雄性照顾了。”

    两人在小艇的飘荡弧度里对视，一起移开视线，然后恢复了并肩躺下的姿势。

    奥黛尔声音小的只能让门罗听到：

    “你刚才没有否认。”

    “不，我刚才说了不。难道卡哈斯曼语里不还有其他意思吗？”

    片片层层，无穷无尽的深红色花海之下，门罗和她像是被无数根粉色的手指抚摸着，声音变得极其空灵。

    “不过，”

    他转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她：

    “我们可以做朋友。对，这就是我的目的。”

    奥黛尔接过了他送来的花朵。

    在门罗驾驶小艇，送她回到包厢时，奥黛尔还在回望着花藤。

    从她携带的花苞里掉出一颗牙，落入水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