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望着画室外那片洁净无尘天空，纯粹天蓝色，和煦阳光透过丝帛云缎，云彩追逐撒落了整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夜夕雾眯起眼眸拿起6B铅笔给素描起形，她来回比划，起落铅笔划过素描纸，纸面线条断断续续，过渡很生硬。她习惯抿着嘴角的弧度，继而稍加挣扎的坐了起来，思绪偏离，薄弱意识再次陷入混乱中难以自拔。

    直至，一败涂地。

    “雪见，为什么素描要从石膏几何体学习？”

    夜夕雾语气有些懊恼，来回擦着画板上凌乱的线条。

    “正方形、三角形、圆柱、球体……

    每一个简单形状都包含对大自然形态的归类，我们寻找到对复杂形态的简单理解。”

    林雪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俯身站在夜夕雾身旁，她的睫毛很长，呼吸均匀始终。

    夜夕雾猛地抬头看着林雪见浸没在阳光下的明灭的侧脸，穿越着光与影华丽舞步记录她面部所有细节。

    林雪见打着开场白，彼此开始有规律的一问一答。

    “眼睛是什么形状？”

    “半球体。”

    “鼻子是什么形状？”

    “立体梯形。”

    “脸是什么形状？”

    “水滴形。”

    林雪见对夜夕雾回答很欣慰，身为‘老师’她可以帮助‘学生’思考，却无法替代夜夕雾思考。

    “石膏几何形体，人类对自然复杂形体归纳。

    反复练习直到完全掌握规律，为帮助初学者描绘未来更为复杂画面，打下坚实基础。

    素描之审美，则来自学院派柔和明快的主旋律，崇拜典雅端庄。”

    “雪见，素描究竟是什么？”夜夕雾似有所感，开始好奇宝宝模式。

    “米开朗基罗曾说，素描是构成油画、雕刻、建筑及其他各类绘画源泉与本质，一切科学根基，已经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可以相信你占有着一笔巨大财富。”

    林雪见察觉大师笼统的训诫无法让初学夜夕雾更好理解，随即简化。

    “线与面，素描用来造型手段。

    绘画基本元素，线条可以被“解读”，艺术非词汇语言，一种特殊表达方式。

    追溯到史前远古，西班牙发现阿尔塔米拉洞穴里《野牛图》，一万年前旧石器时代原始人对公牛形体描绘，线条简洁利落思维朴素。”

    夜夕雾似懂非懂，赶忙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林雪见对事实往往能够轻易证明她预知的准确性，林雪见特意给夜夕雾补习功课，为了减少夜夕雾在学习绘画上的阻力。

    情节至此，少了些许戏剧化成分，上帝从来不安于现状墨守成规。

    男生和女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系统，理解、思维、感情都用不同代码书写，彼此经常有所隔阂。

    分歧是一个影射，一旦具象化，男女主张的理念就会产生冲突。

    “究竟什么是‘真实’？这不由让我们想起柏拉图关于‘三张床’的理论。

    床有三种。

    第一种，理念中的床；

    第二种，木匠制造的床；

    第三种，画家笔下的床。

    画家笔下的床是最低等，它是对真实事物形体的外在模仿。”

    蔚雨霁剑眉透着英气，他拽着手中黑子，绘画他完全不感兴趣，不如下棋有趣。

    他随即扯出了一道相对禁忌问题。

    “在现代AI（人工智能）绘画出来后更加明显，只要输入关键英文，画像在短短30秒内就能自动生成。

    林雪见同学，绘画意义何在？”

    林雪见走到蔚雨霁面前，捻起一枚白子玩着，她清澈瞳孔透彻灵气，瞬间唇边浮起微笑。

    “权威期刊《自然》宣布，谷歌AI“AlphaGo”（阿尔法狗）以4：1战胜韩国李世石；

    乌镇围棋峰会以3：0，战胜世界冠军中国柯洁。

    在现代AI（人工智能）能下棋时代，‘人被狗打败’了。

    蔚雨霁同学，你还下什么围棋？”

    林雪见五官精致倒影着机智眼神，蔚雨霁牵动嘴角，憋着没笑出声。

    这种类似，‘天上有多少星星？阿凡提说，天上星星和你胡子一样多。’答案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林雪见透露出一些赞赏，蔚雨霁说的没错。

    中国成立发展至今，建国初期开始引进苏联契斯恰夫素描教学法，这套循序渐进教学方法确实帮助学生，也暴露只注重造型基础训练，忽视学生直观感受力致命缺陷。

    学生素描偏重对外在物体表面真实感的模仿，缺乏内在探索。

    后来，中国美术学院潘天寿曾在《中国画基础训练》主张白描、双勾取代素描；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却竭力主张写实主义，视素描造型为艺术基础，‘致广大尽精微。’

    大师之间都会产生各种分歧，素描也呈现多元化风格。只是，艺考前提总是把‘个性追求’放在一边，基础训练最重要。

    他能够看到这个层面，让她来了一点兴趣。

    因为：

    创造，都是从对立与协调产生。

    “打吃。（围棋术语）”林雪见把白棋摆在棋盘上，用白棋围困对方的黑棋。

    “围棋，思想无限延伸，纵横十九路棋盘361个交叉点。

    行棋，棋子摆那里这种想法叫做‘意图’，白棋死贴黑棋，你行棋贴着我走？

    林雪见小朋友，围棋圈地盘游戏，下这么多单官（价值0目，围棋术语）五子棋你赢定了。”

    蔚雨霁取笑，他小学一年级业余一段时，都不会这么下棋。

    “人类左右脑使用两种思维方式。

    左脑分析词汇连续性逻辑表达；右脑感知图案形象思维。

    通常‘美术生’用右脑视觉感知空间信息，和左脑思考逻辑作出理性分析‘理科男’，观察事物角度有所不同。”

    林雪见干脆撤下棋盘上所有棋子。

    双方重新开局。

    这次林雪见执黑子，蔚雨霁执白子。

    林雪见取出黑子，她第一手棋下在。

    右上角，三三！

    鬼门！她要向传统发起挑战。

    蔚雨霁挑眉，从日本本因坊道策时代开始，两百多年时间这招被定为日本本因坊视为禁手，幸好她并非本因坊门派弟子，弟子下禁招，要被逐出师门，但也有点不尊敬对手的意思。

    他静静地取出白棋，放在了左上角小目。

    本手，围棋就是这么下。

    棋道，敬畏之心，这是时代根基，围棋源头。

    紧接。

    林雪见又下左下角，星位。

    对角布局，三三和星位结合并不常见。

    ‘三三’特点守角十分坚实，‘星位’特点介于守角取势之间朦胧感，这两个点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别扭，她到底是要守角还是取势？

    蔚雨霁不予理会，静静下着自己白棋——右下角，小目。

    两个小目布局，最传统的布局法。

    黑棋下一手，正是这局棋布局阶段精髓:

    天元！

    布局阶段落子天元，从古至今都是大忌，中国俗语‘金角银边草肚皮’，‘草肚皮’含蓄指出棋盘中腹最难以把控，从未有人在大赛中凭借天元布局获得过胜利。

    天元一子，正是新思想精髓所在，中腹战斗才是真正决定胜败关键。

    三三、星、天元。

    她对生活本身做出的挑战，显得无知无畏，无法对命运屈服。

    蔚雨霁取出一粒白子，转向传统观念中‘三三’弱点——右上角，星位。攻击三三一子，先把她这片黑棋隔绝在战局之外，再顺势展开，他白方阵地右上对天元一子发起进攻。

    林雪见略作思考，她取出黑子，将三三一子继续走强。这一招为了不让蔚雨霁脱先，否则她三三一军就将冲入中腹天元取得呼应。

    蔚雨霁继续压制三三黑军，将林雪见这片黑棋死按压在右上角狭小空间。林雪见则从蔚雨霁白棋空隙间轻轻飞出一手，看上去虽不起眼，但隐隐地为她黑子冲出留下伏笔。

    之后，蔚雨霁放弃压制黑棋，再压制对右上角黑棋也无法构成趋势，林雪见的黑棋可以置之不理。

    于是，蔚雨霁选择 ——右下角，大飞守角。

    下一手，林雪见静静思考了一阵，取出了黑子——下边星位。

    蔚雨霁疑惑，新招法？

    林雪见角度看来，一旦占领角上星位，边也应当下边星位，否则没有效率，星位布局速度要比对手快，步伐快，气势足。

    他已经不想理解她想做什么，蔚雨霁只有科学态度阻止她占领整个下边，他毫不示弱，举起白子立刻向下边星位黑军逼去。

    然而，她构思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理解范围。

    林雪见下一手，黑棋又占住了左边星位。

    如此荒唐形状，蔚雨霁真是哭笑不得，这棋局林雪见在棋盘右下用两个边星、一个角星、天元共同组成了一个标准正方形。

    她想用这四个棋子围出来上百目棋？

    他没有进攻黑棋，而是巩固自己白子右下角与左上角势力；

    她也通过几枚黑子，进一步加强了左边浩瀚巨空。

    至此，布局阶段结束。

    蔚雨霁白棋对左上、右下两个角地宣誓主权；

    林雪见黑棋拿了右上一点角地，在左下构建了声势浩大又破绽百出的模样。

    棋局。

    进入中盘绞杀。

    经过数次冲击，整盘棋已经进行159手交换。

    蔚雨霁白棋成功掏去林雪见黑棋方阵下边、左边地域，将方阵凌空悬在中腹。但随着黑白双方攻守，林雪见黑棋方阵越来越坚实，可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看上去已经没有破绽。

    黑军还有发展空间，中腹有一片公共地域白棋很难和黑阵争夺。

    而除去此地，其他地方黑白攻守双方两分，得失大致相抵。

    唯一有可能决出胜负，在这片黑棋阵上，白军必须要在这里获得尽可能大利益，还要打乱黑阵所有发展空间。

    棋盘变得云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坠下来般充满了人间的痛，空洞骇人。

    蔚雨霁心底很清楚，现在局势，林雪见领先……

    他心态承重紧锁眉头陷入苦战。

    这是一盘分先棋，所谓分先黑棋白棋交替落子，双方平等，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下让子棋他都得赢，更何况分先棋；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她输给他这种入段职业棋手很正常，她尽量想下好这盘棋而已。

    人人都期待超越生活表象的一种幻术，一个人若想拥有出世入世之间回转自如的真实性情，该需繁复艰难的提炼。

    蔚雨霁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凌空点入黑棋方形军阵。

    局棋，迎来非同凡响转折点。

    白棋，第160。

    妙手。

    林雪见揣摩一下这粒白子，她不禁大惊失色，神授妙手。

    棋局进行到159手之前，她黑棋方阵只有上方两路空当，左边还未封口，下边黑棋边界只有一条若隐若现断点，看上去十分安全。

    先前被蔚雨霁作为弃子投入黑棋大阵中，白70，白72两手棋被当做废子，无人在意。

    然而，蔚雨霁白160手。

    白棋精妙地处在黑阵左方空隙与上方漏风口之间，黑阵下方毫不起眼断点，恰恰处在十分微妙位置：

    若白棋从此处断开黑军，白棋正好将整个黑阵顺势断成两截，蔚雨霁就此吃尽林雪见黑阵；

    若林雪见的黑棋强行护住下方断点，不远处两粒蔚雨霁白棋废子又恰好处在十分精妙地点，此两子白棋和黑阵内白军联合，他正好再次将她黑棋大阵打成两半，先后吞吃。

    林雪见原本破绽细微，她黑棋单独应对他白棋游刃有余。

    但蔚雨霁白160一手，恰恰十分诡异地将她黑阵内所有破绽全都活跃起来，微小漏洞彼此积累在一起，正好形成黑棋无法应对局面。

    林雪见全身颤抖，难以自制，心脏痛得难以支持。

    她感到惊恐困境及无能为力，苦心经营黑方竟然突然面临着全线崩溃。

    她开始长考，仿佛一种缠绵悠长的思索。

    经常会有好事者问棋手，‘你能计算多少步？’

    问这个问题成年人都是门外汉，通常初入门槛小朋友能算几十步，但这种计算在实战对局中起不了太大作用；

    高手对局中‘长考’复杂计算，好像树状思维导图下多重选择，每一种选择后又衍生出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背后都会产生几十步以上变化……

    N次方计算。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落下，第161手。

    她勉强挽救了黑棋阵型免于崩溃，但是给他白棋留下了无尽后招空间；白棋立刻在四周展开神出鬼没的攻势，令黑棋完全疲于应付。

    她看着他的脸，人内心最大程度的勇气和意志，以致身处痛苦都变得微小，随着这一系列攻势，林雪见黑棋方阵勉强保住，但原本由她的方阵发展出五粒黑子遭到蔚雨霁白军鲸吞。

    她黑棋微弱的领先优势，立刻遭到他白棋逆转。

    蔚雨霁白棋第一次确立微弱领先。

    林雪见思索寻找再次翻盘的空隙……

    盘棋，只剩尾盘收官。

    最终，尘埃落定252手结束战局。

    蔚雨霁执白，两目胜。

    偶然相遇皆懵懂随缘，世间珍贵稀少之人，格外独立刚硬，会有争论，会有对峙。

    人生际遇很奇妙一些特定人在一起，一生都过得璀璨而有价值，联系极其微妙磁场作用下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

    棋盘一个弱肉强食游戏，双方相互窥伺、威胁、作战，为了个人生存，只考虑如何竭尽全力消灭对方。

    中和，那个‘中’中间一竖将口分为左右两部分，左右代表阴阳，平衡那个点即为“中”。

    21世纪大局观，是否应该考虑共存共荣？

    林雪见如烟思绪中氤氲幻化，好像有一阵微微的风，拂动了她睫毛，叙述语气充满着荒唐自信感，源自天性中丰盛剧烈，鲜明直白地提醒自我存在。

    “要和我结婚吗？”

    ？！

    猛然抬头，他愣愣地望着她。

    面面相觑，被阅读仅仅只是时间轮廓。

    姿势丝毫未变，时间像细碎金沙散在氤氲的流水里飘逝开来，潺潺水声积聚起难堪的沉默气氛。

    蔚雨霁眨着眼睛呆了两秒，围棋不会出现两局完全相同形状，所下每一盘都独一无二。

    只是，他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困惑，以棋道来说：

    本性，就是一心一意心无杂念只做一件事情，感情婚姻只会妨碍年少的前途，早知道他就不赢她棋。

    “你就饶了我吧。”他一笑了之。

    “玩笑。”她勉强笑了下，有一种礼数已尽意味。

    林雪见清楚地意识到，蔚雨霁那一瞬间所带给她的幻觉，慕强。

    从棋力上讲，她一直处于追赶者，而比起仰慕强者，她更期望自己成为那个强者。

    “日本围棋规则与中国围棋规则不同。

    日本规则以圈地大小，谁地盘围空多谁取胜；中国围棋讲究，棋盘上存活棋子数量。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咱们中国规则。

    存活棋子多少，象征人生存权力，人类生命力。

    这个世界只有少数棋手，绝大多数人只是棋子。

    既然选择成为棋手，我也绝不会把婚姻当作逃避失败一种方式，无论学习或工作，失败了，就再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