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大,明月拉着小山的手进了屋,眼里止不住地流泪,见他脸色蜡黄,身量亦十分消瘦,不知这几年在外面是吃了多少的苦,心里更是酸涩难当。
“姐姐,你们先说会儿话,我去烧水做饭。”
明月感激地看了眼年安,跟小山解释道:“他叫江年安,是四年前我在河边救回来的,他也十分命苦,无依无靠的,就留下与我一起生活了。”
“小山,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怎么不早点回家来?”
小山满面是泪,哭道:“姐姐,我那会被大水冲走,冲到一处不知名的村庄里,被一个人牙子给救了,之后就将我卖到远方一户人家做小厮。那户人家待我不好,动辄打骂,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一路乞讨,这才回到咱们村里。”
“姐姐,爹娘他们是不是……”
明月点了点头,心如刀绞,抱着他哭了起来。
好半晌两人方止住泪,明月摸着弟弟瘦削的脸颊,“别怕,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姐姐,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小白不明所以,却乖巧地没有乱叫,趴在不远处望着姐弟两人。
江年安已烧好热水,倒进浴桶中,又拿来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裳放下,笑道:“小山,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等会儿咱们就可以吃饭了。”
小山眼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姐姐,见明月点了点头,他才去了廊下的那间小屋洗澡。
明月也打水洗了把脸,眼眶通红微肿,与江年安一道将饭菜端了出来。
“姐姐别伤心,小山弟弟死里逃生,能够回来是件大喜之事。”
“嗯,我只是一时没忍住罢了。”明月对他笑了笑,“年安你放心,小山很好相处的。”
江年安唇角微扬,“小山是姐姐的亲弟弟,自然跟姐姐一样善良,没记错的话,我应当比他大几个月吧?”
“大半年,他是元月出生的,那天还下着大雪。”
“那好,我也多了一个弟弟。”
两人说话间已将碗筷摆好,江年安去屋里搬了把竹椅,等着小山出来。
“姐姐,晚上小山与我睡一起吗?”
家里就两间卧房,从前明月、小山还小时,同住一间屋,爹娘睡一间。
“年安介意吗?”
“不介意,不过我那张床姐姐也知道,有点窄了,两个人睡会有点挤,我怕小山会睡不好。”
明月想了想,“先将就一晚,赶明儿去集市上再买一张床放进屋里。”
小山换好衣裳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肩后,明月忙取过一条手巾为他擦拭,“擦干些,仔细着凉。”
待坐下吃饭时,江年安才得以看清小山的长相,洗净脸上的泥污后,他的脸颊越发瘦削,两只眼睛很大却微微凹陷,五官与明月有七八分相似,却过于消瘦,看着有些瘦骨嶙峋。
“多吃些肉。”江年安给小山夹了一块腊肉,“这些都是我与姐姐自己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小山低声道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明月见他吃得急,又忍不住心酸,忙给他端来一碗汤,劝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喝点汤送送。”
吃饱喝足后,小山抚着鼓起来的小腹,面色微窘,惹得明月忍不住笑,“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见小山脚上的鞋残破不堪,便叫他脱了,她拿出一双新鞋给他换上,“如今咱们家虽然称不上富裕,但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我与你年安哥在街上开了家铺子,他会医术,擅丹青,我会做些点心,再加上家里的鸡鸭下蛋,拿出去都能卖不少钱。小山你就安心养好身体,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一块儿去铺子里做生意。”
小山听得怔怔的,问:“年安哥这么厉害啊?他还会医术……”
明月摸了摸他的头发,见干得差不多了,笑道:“他也是慢慢学,一日日练出来的,看你眼底一片乌青,去床上睡一觉。”
说着,她领着小山来到年安的房间,“你先与年安对付一晚,明儿去集市,咱们再买张床回来。”
小山应了,脱鞋上了床,他两眼睁睁的看着明月,“姐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曾经有无数次,他梦到自己逃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家,醒来后却发现是一场梦。
明月眼眶微热,笑着握住他的手,“当然不是做梦,你回家了,以后都会和姐姐生活在一起。”
小山这才缓缓合上眼。
他一路奔波逃命,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此时身心放松下来,不过一会儿便睡着了。
明月见他睡得熟,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轻声走了出去。
院内,江年安正在收拾被雨淋湿的蘑菇、草药,挑选好的留下继续晒,坏的则丢掉。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笑问:“小山他睡着了?”
明月点了点头,“看样子是累坏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他能从大户家里逃出来,这么远路找回家也真是不容易。”
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芦花村地处偏僻,盗匪之流众多,若是再遇到别的强人,那可就真是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窟。
明月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万幸弟弟安然回来了,若是路上出什么岔子……她不敢细想,忙去堂屋里给爹娘上了炷香。
同时,将小山的牌位撤下,拿斧头劈了,作柴火烧了。
晚上用罢饭,简单洗了,江年安与小山躺在床上闲聊。
初时小山还颇为拘谨,他与江年安刚相识半天,委实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江年安十分健谈,滔滔不绝地说起多年前如何被明月救起,两人如何相依为命,如何一点点积攒银钱,如何学医学做点心……
桩桩件件,说得极为细致,小山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便问了许多问题。
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熟识起来。
“那虎背熊腰的冷雄,当真不会再来找姐姐麻烦吗?”
“放心,就算他敢来,不是还有你和我呢嘛,我们作为弟弟,当然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姐姐对不对?”
小山猛点头,“那是当然!”
江年安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可要多吃点饭,多强身健体,什么时候像我这般强壮了,咱们便不用怕任何地痞流氓。”
小山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语气满是艳羡:“年安哥,你的胳膊真硬。”
江年安骄傲道:“那当然,我每日里都很认真地锻炼的。”
“赶明儿起,我跟着你炼!”
“行啊,就怕你吃不了这个苦。”
“能吃的!我什么苦都可以吃!”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宿的话,明月在房里听得真切,忍不住笑了。
翌日一早,江年安便将小山叫了起来,要带他跑着去山上。
昨夜刚夸下海口,此时自然不能食言,小山打着哈欠硬打起精神,跟在他后面跑了起来。
直到太阳渐渐大了起来,两人方往回赶。
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一个则气定神闲神清气爽。
明月给两人递上水盆手巾,笑道:“洗一洗脸,准备吃饭了,等会儿还要去铺子里。”
江年安满眼促狭地看着小山,“明天要不要继续?”
小山苦着脸摆手,“还是等我先养一养身体吧。”
太虚了……
三人背着鸡鸭蛋与点心去了铺子里,甫一开门,便有许多熟客来,有人问:“月月,昨儿怎么没开门啊?”
明月笑着解释:“昨日家里有点事忙,一时没顾得上铺子。”
有人指着小山问:“这小少年长得和你倒有几分相像,是你家亲戚?”
“这是我弟弟,前几年失散了,昨天刚团聚。”
“唉哟——那可真是一桩大喜事!”
众人恭贺说笑一番,买了东西后便散了。
小山有些腼腆,在旁人问话时,面露无措,明月手把手教着他,他也一点点地熟悉起来。
期间,江年安那边的人就没断过,不是画丹青,便是看病。
小山发现一个怪事,有不止一个人,一上午来了好几回。
他忍不住问明月,小小声:“姐姐,怎么有几个人反复来排队看病啊?”
明月见怪不怪,“他们啊,都是冲着你年安哥来的。”
“嗯?”小山不解。
“小山,你觉得你年安哥怎么样?”
“他很好啊,长得俊秀高大,性格又有耐心,还会医术与丹青……”说着说着,小山面露憧憬,“我要是也像他这么厉害就好了。”
明月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他们那些人和你想得差不多,不过他们不是想成为年安,而是想要年安做他们的女婿。”
“女婿?”小山瞪大眼,“姐姐是说,他们、他们相中了年安哥?”
“对啊。”
小山忍不住问:“年安哥是快要娶亲了吗?”
“并没有,他与我一样,不成亲。”
“啊?”小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过罢晌午,三人吃罢饭,留江年安看铺,明月与小山一道出去买床。
看了好几家铺子,不是太贵,就是床太大,屋里摆放不开。
最终,明月买了些竹子,送到木匠那里做成竹床,这天晚上三人合力抬了回来。
将竹床放在屋里,明月取出一床被褥枕头铺上,叮嘱道:“先这样睡吧,待到了冬天,冷的话咱们再想法子。”
江年安提醒,“前阵子用剩的棉花还有一些,可以将被子加厚一些。”
明月心里叹气,那也只是杯水车薪,这几年冬天越来越冷了,要是没有灶台的火烤着,人都要冻僵了。
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他们三人也可以在一张床上挤一挤。
大伯一家得知小山还活着时,也是惊喜交加,抱着他哭了一场。
大娘见他瘦得厉害,给送来许多腊肉、米面,每日都叫他过去吃饭。
不好拂她的好意,明月与年安便买了些小菜,随小山一道去了,几回之后,小山意识到什么。
“姐姐,大伯他们之前是不是欺负你了?”
要不然姐姐之前怎么会一个人从大伯家搬出来,与他们也不太来往似的。
明月没想隐瞒小山,便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了,小山听罢,气得脸红脖子粗,狠狠骂了池桥一通。
自那日后,他便也不去大娘家吃饭了,每回都找借口推辞,次数多了,大娘心里明白过味儿来,便也不再来叫他。
两家又如从前一般,除了逢年过节聚一聚,平日里不太往来。
外祖、舅舅早已不在,池家其他的远房亲戚更是不走动。
对明月来说如此很好,他们只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无需花费太多精力在这些人情礼节上。
这年除夕,小院里十分热闹。
小山忙着放烟花爆竹,点燃后跑到小白身边捂着它的耳朵,一簇簇烟花升腾而起,映亮了漆黑的夜空。
明月与年安忙着做年夜饭、煮饺子,每做好一道菜便叫小山过来端。
三人从一大早便开始张罗,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边,江年安还在炉上烫了一壶酒。
小山笑嘻嘻道:“姐姐,你是一家之主,不说点儿什么吗?”
这几个月他长了不少肉,看着比之前精神许多,个子也长高了一点,不过比江年安还是差不少——
江年安又长高了,如今已比冷雄还高上几分。
明月唇角微弯,笑吟吟道:“今年是个好年,小山回来了,咱们的铺子也越来越好,这值得干一杯。”
话音未落,江年安便提壶给两人斟了一杯酒,“尝尝,临泉的秋露白,味道十分香醇。”
明月乜斜着眼睨他,“你何时喝的,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江年安顿了顿,摸了摸鼻子,“昨儿买的时候尝了一口,就一小口。”
小山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火上浇油道:“姐姐,我昨天可看见了,年安哥尝了好几种酒,脸都喝红了!”
江年安拿起一只鸡腿塞进了他口中。
明月杏眸含笑,看了江年安一会儿,轻声道:“不是不叫你吃酒,只是怕你吃多了,没的耽误事。”
江年安连忙举手发誓,“姐姐放心,我以后只在你面前才吃酒。”
说笑一回,三人用罢年夜饭,见月色皎洁,外面也不甚冷,便提着灯笼出去转了一圈。
听着各家各户传来的欢声笑语,时不时的鞭炮声、烟花声响,明月觉得十分安定满足。
起风了,三人便回家洗漱上床。
前阵子天冷,江年安与小山便将床拼了起来,三人挤在一块,白日里灶里生活做饭,热气通到床下,被褥也跟着温热暖和起来。
平日里都是小山睡在中间,明月与年安睡在两侧,可今日他上床得早,滚到了最里侧,明月便只得与年安紧邻而眠。
自从小山回来后,两人便鲜少独处,更别提挨得如此之近。
明月没来由地心里发紧,上床之后便双眼紧闭,佯作睡着。
油灯被吹灭,屋里一片昏暗,耳边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
旁边一沉,独属于少年身上的气味扑面而来,明月心口猛然一窒。
似乎,离得太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