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绣岭宫之后的数天都还算平静。

    七月初九，棠少的生辰。

    今年终于又能陪他一起庆生了。

    百夫长以上的军官在望京楼宴饮，其他兵士也有相同的饮食酒水在各兵舍自行安排。所用依然是绣岭宫膳房常备，我又不由感叹，以往每年若是将这些浪费掉的食物运往各驻地，不知军队的饮食能改善多少。

    这是绣岭宫被围攻后，众人第一次齐聚。

    那日他们送我和棠少去兴庆宫是极愤怒沮丧的，待我们回来后了解到当日韩奕说的话，以及辛宁公主的惨死，虽然愤怒，但仍是存了一分幸免的侥幸。

    酒过三巡时，各人都不再拘谨，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好不自在。

    我遥向林深举杯，各自饮下后我问道：“这两日言心可有信？”

    那日言心进了城后托人出来带话，要安葬辛宁公主后再回来。但如今永安城中形势不明，她留在城中我总是担心。现在有些后悔那日让她独自进城去。

    “昨日遣了人来说，待公主三七后便回来。”林深一颔首道。

    我一算，还有十日。希望至少这些日子能一切平安。

    “冯将军的伤如何了？”林深向我问道，“这几日忙着和王兄理账，没顾上去看望他。”

    我垂下头叹气。

    进驻绣岭宫那晚我去看过冯远辰后，再没去看过他。他现在身心俱伤，是因为语荼之死，而语荼是因为救我惨死。顾瑞也曾暗示过我尽量不要去见冯远辰，他见到我就会想起语荼。

    “情况好转些了。”他身边季随安答道，“祖父对冯将军中箭的右眼回天乏术，但好在控制住没有感染到左眼，以后左眼能正常视物。”

    棠少向季随安拱手，道：“多谢季老先生，远辰的伤确实很重，能保住一只眼已属万幸。今日邀请季老先生前来宴饮他却不肯……”

    季随安急忙摆了摆手，“不妨事，祖父他向来不喜热闹，顾瑞已为他安排好饭食，将军不必挂心。”

    说完他二人对饮一杯，又聊起其他伤兵的情况。

    “棠少，”公孙承干了一杯，咧了咧嘴，语气几分深沉道，“本来想席后说这事的，既然现在大伙儿喝得高兴，索性一说吧。”

    棠少的神情整肃几分。

    “今早线报，七月初三南川王在封地称帝，国号仍是昭。他当日就宣称要带军进攻永安，逼燕帝退位让出大兴宫。”

    公孙承话音一落，室内陷入沉寂。

    南川王这人，我印象不深，只知他排行老四，是卫弘在位时的两位郡王之一，故而封地不大，但较为富庶。

    “这南川王……”魏邢抚着下巴，思索着说，“卫氏宗室里第一个重振旗鼓的居然是他？”

    林深看了看面前几人，也开口：“是啊，我印象中南川王封地富庶，是个只顾玩乐的闲散大王，挥金如土，还年年向先帝进献美人。更可笑的是，每年我们大理寺都会接到宣州府移交的案件，多是南川王下属的荒唐事。”

    “南川王带军进攻永安？”棠少也几分狐疑，“江南多年安定，并没有什么大规模驻军。我记得南川王府军也就六百人建制，难不成他已联系到京郊什么驻军？”

    魏邢深深叹口气：“依我看啊搞不好是虚张声势。”

    公孙承嚼了两口羊肉又饮下一杯酒，面容几分不屑继续说：“这还不算什么。两个月前许州叛乱你们可还记得？那许州都尉都被洛州军打回去了，前两日居然也被属下拥立为帝，还号称是应天受命！”

    “什么人都能做皇帝！”一直未发一言的徐乾清嗤之以鼻，“圜驰都未拿下，许州过来一路只知祸害百姓，这样的人也敢说自己是应天受命？”

    王显不禁失笑：“且等着，过几日不定还能冒出几个皇帝！”

    “那就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隔岸观火罢！”魏邢笑道。

    只听“哐当”一声，是公孙承将饮尽的酒盅倒扣在几案上。他目光如炬望向棠少，大声说道：“若说兵力，现在谁有咱们强？棠少，之前恒王不是一直忌惮你，那如今便一不做二不休，你坐实了这帝位如何？”

    众人皆哑然看向公孙承。

    片刻后，棠少尴尬一笑，道：“多谢兄长抬举。若说这兵力，大部分都是你的人，这皇帝也该你来坐啊。”

    “我不得行！”公孙承坦然摇头，“我是个莽夫，只喜欢带兵打仗，治国理政想想都头疼！老弟你不一样，你在太学读了多年书，又行军打仗多年，自然能文武双治！”

    棠少一笑置之。

    公孙承一见他的反应，收敛了面上笑意，看了一圈各人，说：“我可没开玩笑啊！”

    暂无人应他，各人面上神情莫测，都在暗自思忖着。

    一片沉静中，林深居然站起身，向着众人拱手，道：“我林深年纪轻，资历浅，说几句话不怕诸位大哥笑话。这大燕姜氏复辟来路不正，大昭卫氏如今气数已尽，各地只怕会继续乱下去，就算冒出再多个皇帝又有何用？矢密卢于司达如虎环伺，若长期没有个能敲山震虎的人物，怕是华夏江山将被人分而食之！我也认为，宗政将军可当此大任！”

    此时席间终于热络起来，众人都在低声议论，林深说完后甚至有几人高声应和。

    忽而一阵抚掌声起，魏邢起身走到林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会笑话你，你说的哪句不是实情？”

    说罢他又向棠少走来，“那燕帝手中虽握着十几万兵力，可真被蛮夷攻打进来，谁带兵去反击？李续李全？还是他自己？若他们有这实力，也不必邀你前去兴庆宫还忍你当庭羞辱了。”

    公孙承一声冷哼又道：“若我没猜错，南川王的使者没几日就要到绣岭宫了。我这人说话粗，难道你们愿意跟着那么个草包打天下？”

    “好了好了，”棠少起身抬手示意大家停止讨论，长吁了口气，道：“今日各位兄弟都饮多了酒，不如冷静冷静再看吧。棠少感恩各位的信任，但这是关乎社稷的大事，不宜在酒桌上议论。”

    公孙承欲言又止，终是“嗐”了一声又饮下几杯酒。

    我一直听着，越听心跳越快，此时不禁指尖有些颤抖起来。棠少说完话后坐下来，嘴边虽还挂着笑意，但眸中却是幽深不测。

    那句谶言……不合时宜地又浮现脑海。

    难道……

    我有点不敢再想下去。我有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在悬崖边行走的感觉，不知前路如何？

    ===

    七月十九日，言心的归期。林深与她约定好前去永安城中接她回来，为保安全，棠少派李二等四人陪同。

    据徐府传话的人讲，这二十几日大兴宫中没有任何动作，永安城防卫虽然由大燕的人掌管，但对百姓并无甚影响。辛宁公主死后，卫氏宗室的人对于反燕一事沸反盈天，但在徐府中议事的老臣却渐渐散去。

    卫氏，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了。

    林深几人巳时过出的绣岭宫，与我们说好大约申时末前返回。雪见已将言心的住处洒扫了几遍，地砖干净得都快能映出人影。

    午时的绣岭宫，蝉鸣声鼎沸。

    棠少怏怏地从睡榻上起身，无奈地在寝室中转了一圈检查门窗是否关严了，才说：“左右现在无事，等晚些天凉一点我要带着人去粘知了。”

    我笑道：“正好言心回来了，她可最爱干这事儿，在皇陵时她专门做了个好长的粘杆呢。”

    棠少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瞬间变冷，转身去拉开了窗扇，探身出去。

    这时我也听出了异常，聒噪的蝉鸣声中，有渐近的惶恐人声。

    不等棠少披上外衫出门，叩门声已然响起。春玉在外殿开了门，只听李二焦急的话音响起：“将军！永安城中出事了！”

    我心头一紧，这才午时，按他们的脚程，应当刚到永安才对。

    “永安城中在屠城！”

    ！！！

    我惊得一时停住了正在穿外衫的动作。

    屠城？什么叫屠城啊？

    我不禁想起去年那在永安被屠戮的一万雍城军。

    是大昭军队与大燕军队在永安城打起来了吗？

    “你细说！”棠少喝道。

    “我们才出绣岭，只见官道上与我们逆向而行的人越来越多，离永安越近见到的人就越慌张。我便拦住了人问，开始那人说永安城里起了乱，他们赶早出了城，还劝我们不要进城了。林大人念及夫人安危，便将马车卸下与我们一同快马前去。可谁知见到的人又越来越少，待我们快到城门口才发现城门紧闭！我赶紧回头去拦住最后出城的那些人，他们见我跟见鬼似的，说城里面到处在砍人在杀人！”

    我正拄拐走到外殿，只见棠少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两步。

    “将军啊现在怎么办？”李二急得眼圈发红。

    “林大人呢？林夫人接出来没有？”我急问。

    李二木然摇头：“林大人他们守在城门口，我先赶回来报信……”

    “城外呢？”棠少的嗓音有些沙哑，“城外有没有军队？”

    “城东没有，其他方向不确定。”

    棠少下颌紧绷，眼中似是有烈火即将喷涌而出。他默了片刻，抬眼看向李二身后的公孙誉和顾瑞，冷声道：“顾瑞通知公孙将军和刘校尉，即刻带两万人向永安城进发，骁骑营快马先行，其余人由阿誉率领待命！”

    刘瑜率领的三百余人羽林军，已被编入骁骑营。而这三百余人，是目前这四万多人中对永安城最熟悉的了。

    棠少回寝室穿铠甲，我走到他身边央求他：“带上我。”

    他看我的目光柔软了几分，问：“你能骑马奔波吗？”

    我连忙点头：“可以，顾大夫说我腿骨基本愈合了。我不跟骁骑营，我跟公孙将军走。别留我一人等在这里！”

    他沉吟一瞬就点了头，快语道：“你穿好铠甲，照顾好自己，我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