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风猝不及防地撞入车室,又自梅长君的心头轻轻划过。

    月白直裰,鸦青薄氅,略显瘦削的少年背影已有了几分梅长君熟悉的清冷。

    她突然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扶着车帘。

    “去岁一冬无雪,今年怕是虫蝗大作,百姓饥馑临头。

    “钦天监监正尸骨未寒,沈首辅一众只顾向天子认罪,直言罪在臣工。”

    裴夕舟望着梅稍上莹白的雪粒,声音染着一丝霜意。

    “如今雪落,又有梅树祥瑞作衬,众臣纷纷颂圣,仿佛前些月的一切都为幻影。

    “可宫内一向开支无度,官府仍旧贪墨横行,逐渐沸腾的民怨又岂是一场落雪能够压制的。”

    裴夕舟负手立在梅树下,凛冽如刀的风仿佛傍他而起。

    马车与他隔得不远,梅长君仿佛能感觉到裴夕舟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

    “世子说得这些我可不懂,但您心系百姓,好歹也先惜一惜自己的身子,便随云亭回府去吧。

    “王爷更是一贯不喜欢您讲这些,若是被有心人听到……”

    梅长君不禁有些失笑。

    裴夕舟喜静,近身随侍中,只有云亭总是管不住嘴,日日在他身旁念叨。

    原来少年时便是如此……梅长君暗暗想着,正准备放下帘幕。

    裴夕舟恰在云亭的劝说下朝主道方向转来,一眼便望见了手还搭在车帘上的梅长君。

    云亭随他看来,惊呼一声:“呀,有人!”

    被发现了?这便不好直接落帘了。

    梅长君迎着裴夕舟的目光望去。

    是与记忆中相似的清隽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日光透过横斜的枝条,落在裴夕舟发间的白玉冠上,灼灼清辉压过了满林雪色。

    梅长君淡淡看着,眉宇间掠过一抹清霜烟雨。

    她双眸微阖道:“世子不必忧心,我并未听到什么。”

    裴夕舟已注意到马车上的顾府标识,眸中的寒色渐次褪去,淡淡点了点头。

    看着他预料之中的反应,梅长君眉目舒展。

    顾府清正之声在外,再加上他一向浅淡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挂怀。

    梅长君眼尾微扬,清透的眸光映在裴夕舟眼中,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车帘落下。

    裴夕舟与云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梅长君慢慢阖上双眸,良久,唇畔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多少年前,她隔着梅树也看过他一眼。

    那时她及笄不久,身为杀手初到京城。

    裴夕舟已经接任了国师之位,被世家子弟们簇拥着来到梅林。

    他身着茶白外袍,身形修长,发间同样是一顶纯白无瑕的玉冠。

    梅长君躲在梅树后面,好奇地望着这位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少年国师。

    身边人含笑奉承,裴夕舟却不为所动,白璧无瑕的侧脸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愈发清隽。

    只有望着梅枝时,他清淡的眸色方变得柔缓,仿佛清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

    “姑娘,公子回来了。”

    马车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梅长君睁开双眼,再次掀开车帘,便见顾珩骑在马上,对自己安抚地笑了笑。

    “我骑马与你们同行。

    “姑娘想必有许多疑问,但不要忧心,回府处理好伤势后再谈其他。”

    梅长君点点头,不经意间望见那顾珩身后那几株稀疏的梅树,渐渐垂下眼帘。

    她松手坐回车内,似在想着什么。

    马车缓缓驶出梅林。

    梅长君安静地坐在车室内,过了许久,才在心中轻声道。

    故人相逢少年时……无论今后怎样,他都与我无关了。

    天暗得极快,回到顾府时已是暝色四起。

    常居顾府的孟老医师赶来为梅长君和桑泠诊治。

    逃亡一日,梅长君身上伤痕累累,各处伤口结了血痂又被磨破。

    追兵紧追不舍,梅长君刻意忽视掉了伤口的疼痛,如今到了安全的顾府,心中大石落地,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骨头仿佛行将散架。

    孟老用烧过的银剪剪开混着血色的衣衫,再用纱布与温水为她清洗伤口。

    渗出的新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女儿家怕疼,孟老您可别像为我治伤那样重手。”

    顾珩在外间坐着,听着屋内动静,轻声嘱咐了一句。

    怕疼么?

    梅长君轻轻闭上双眸。

    前世的杀手生涯中,无人担忧自己疼不疼。

    后来回到皇宫,虽是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毒发时的疼痛仍是无法免去。

    只是梅长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忍着。

    如今的身体还未经受过训练,治伤时的疼痛刺激着梅长君的感官,顾珩一句怕疼,竟让她心口微涩。

    是有些疼的。

    孟老对着外间答了一声,明显放柔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给梅长君上药、缝合。

    肩上那处最大的伤口有些狰狞,孟老皱着眉头处理。

    长针扎进,梅长君身形一晃,轻轻嘶了一声。

    细微的声响传入顾珩耳中,他长眉微蹙,凝神想了想,向里间问道。

    “孟老,我那边还剩下几颗医谷的止疼药,不知是否可用?”

    “你不能用,她倒是可以。”孟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急忙答道,“你小子不早说,我原以为府里已经没有医谷的圣药了。”

    顾珩面色一喜,急忙差人去自己房中取药。

    不出片刻,小厮将装着药丸的玉瓶交至顾珩手中。

    他掀开珠帘大步走入内室,一手举杯,一手持药,待长君服下后,才放松了面上紧张的神情,对着孟老一笑。

    “您老总不让我吃这个,我许久不用,搁置在房中,一时半刻竟没想起来。”

    孟老吹了吹胡子,道:“你是习武之人,医谷的这枚药丸有部分材料与你真气相冲,自然不服为好,小姑娘没有习武,反倒无碍。”

    药丸服下,顷刻便起了作用,梅长君静静靠在床上,接下来的缝合与包扎顺畅了许多。

    处理完毕,孟老将银剪和被血浸湿的纱布收入盆中,对梅长君慈和地道:“小姑娘受伤颇多,但都未伤及要害,不必忧心。按这个方子煎药,短时间内不能剧烈运动,静养一月便能好全了。”

    “辛苦孟老了。”

    梅长君恭声道谢。

    孟老捋了捋胡须,将写好的药方递给顾珩。

    “能得孟老出手,自然无虞。”

    顾珩一边接过细看,一边笑道。

    他望着梅长君有些好奇的目光,简单解释道:“孟老曾在王府任职,当时便有神医的美誉,可谓是名震天下。后来孟老入了太医院,给陛下诊治过几次,本应加官,却不喜太医院的条条框框,递上辞呈,最终被我请了回来。”

    “是被你诓了回来,来了以后才发现,你小子总是受伤……也不体谅体谅我,一把年纪,日日担忧折腾。”

    孟老轻哼一声,语气似是不悦,眼眸深处却是一派慈祥。

    顾珩桃花眼微挑,轻声说了几句好话。

    梅长君眸中泛起笑意。

    这般医术,想必也能治好桑泠的伤吧。

    她想了想,问道:“顾公子,不知桑泠现下如何?”

    “我已派其他医师去看了,”他察觉到梅长君眸中的忧色,转身对孟老道,“您再随我动动,去看看另一个伤者?”

    孟老点点头,随着顾珩向隔壁屋走去。

    梅长君心头微定,在女使的服侍下简单梳洗,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

    夜色渐深,顾府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

    “她腿伤较重,老夫刚刚看过,也开了方子,日后慢慢修养,还是能够与常人无异的。”

    折返回来的孟老简单交代了几句,看了看梅长君的气色,又对顾珩嘱咐道:“小姑娘半夜可能会有发热,得派人守着,拭汗降温。”

    顾珩应了一声,将他送出屋去,又折身回来,看着已在床上躺好的梅长君。

    “你早些休息,其余事情等明日再到书房相商。”

    他笑意融融,眸中似有春晖千丈,让人心安。

    目送顾珩离去后,梅长君终于卸下心防,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夜无雪,顾府上空黑沉沉的天缀着几点星光。

    破晓时分,顾府书房。

    檀木书案上堆着文书与纸砚,桌角的小银炉内火光悠悠,泛着青色。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书案后的屏风传出,话语间是压抑的激愤。

    “如此早便将你唤来,是因为刚刚传来的消息。江浙改稻为桑之事,基本已成定局。”

    顾珩停下了整理文书的动作,凝神道:“沈党与清流派短兵相接,争利之间的一个政策,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话音一转,语调变得有些担忧。

    “父亲本应被派到江浙一带,今晨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顾宪脚步沉沉,从屏风后迈出,行路间有着一种笼盖四野的气势。

    “首辅不愿让我过去。”

    顾珩面容一肃,回想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前些日子,内阁众臣面圣,沈首辅借机挑出了在江浙一带改稻田为桑田的设想。

    桑田种桑,用以喂养桑蚕,所得蚕丝入织造局,制成丝绸再销往海外。

    陛下听其言利,欣然应允,全然不顾贸然改稻为桑的后果。

    赋税何改?粮食何来?

    顾宪苦劝无门,泼天巨利在前,如何唤得起沈松心中那点良知?

    “我得知了从江浙一带传来的消息。

    “如今早春,稻种还未下播,便已有官兵去各家各户进行搜查,收缴甚至损毁稻种。”

    顾宪闭上双眸,低哑的嗓音难掩哽咽。

    “许多百姓守在家中,却抗争无路。

    “有一位耄耋老人,跑到谷仓中扑地趴了下来,紧紧护着盛放着稻种的布袋,却被打得遍体鳞伤,最终不治身亡。”

    顾珩面露不忍,却又担心父亲忧思过重,开口劝道:“江浙一带定是一趟浑水,首辅此举或是有保您的意味?”

    顾宪一甩衣袖。

    “究竟是为了保护,还是早已不信任我?

    “世人皆知,沈首辅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却不知因信念不合,他在年前便将我逐开。

    “朝里那些清流也趁乱来搅浑水,如今的我在两边皆无助力。”

    他长叹一声,道:“我不在意这些,因我顾某向来奉行在大事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无愧于心。可此番国策下手太狠,一下子砍掉了八成的稻田,百姓生计着实堪忧。”

    顾珩的桃花眼中泛起沉雾,思索片刻后问道:“今年尚未播种,若是等开春之际种下桑苗,再到日后卖出好价钱?”

    顾宪摇了摇头。

    “江浙一带的形势你不甚了解。

    “桑田征税高于农田,再加上当地官商勾结,想必会将百姓的利润往死里压。

    “加之无稻便无粮,从外地运粮阻碍重重,届时粮价坐地而起,甚至直接缺粮,又当如何?”

    顾宪一边说着,黯然的眸中隐有泪光。

    “不是为父过于悲观,实在是当今朝堂风气如此。

    “百姓吃不上饭,自然生乱,今年不反,民怨积压之下,明年必反!

    “我被视为沈首辅一党,日后少不得要与其同落,我只愿在此之前真真切切地去到江浙,而不是眼睁睁地望着这既倒的狂澜。”

    这最后几句的语气颇为沉重,略微放大的音量穿过隔窗,传入了刚刚赶来的梅长君耳中。

    她醒得早,心下一直压着事情,便向女使问了顾珩的所在,缓步走来,恰好听见顾宪的慨叹。

    梅长君悄然退至一旁,脑中思绪翻涌。

    顾尚书此时因无法前去江浙而叹息,但其实他之后还是去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改稻为桑一年后,江浙官府极乱,外有蛮夷,内有反民,一派水深火热。

    朝中无人,顾尚书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毅然领将军令,奔赴战场。

    据传出征那日,他向皇城一拜,转身上马,衣袂翻飞间已有千古之感。

    梅长君思索间,顾珩随着顾宪走出书房。

    顾珩武功甚高,走至门边便觉不对。

    “谁在此处?”

    他向梅长君藏身之处走来,一双桃花眼里如有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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