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教授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举手投足间皆是书卷气。她非常慷慨,对于康杜若的问题知无不言,对自己收集的资料,包括剪报、笔记等,也都毫无保留地供康杜若查阅。
“能看到年轻的女孩做这方面的研究,我也很欣慰。”她这么对康杜若说。康杜若虽然早已过了被唤作“女孩”的年纪,但在姜雪柔软的称呼里,她渐渐不再自卑拘谨,称呼也从恭恭敬敬的“姜老师”,渐渐变成亲昵的“姜姐”。
有了姜雪的帮忙,康杜若获得了许多儿童妇女拐卖方面的第一手资料。虽然姜雪是做理论研究的,资料多半是数据和图表,而不是鲜活的事例,却也比单独的个例更能说明社会层面的问题。如果说,康杜若从梁夏和“我们在找你”网站,获得的都是偏感性的体验,那么从姜教授系统性的研究中,她就获得了更宏观的认知。把两者结合,便给个人视角之外添加了权威的支持。尤其是那一组组数据,纵使没有血泪飞溅的倾诉,却又比任何泣诉更锋利,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更意识到拐卖是对人多么严重的一种伤害。
在康杜若整理姜雪那边数据的间隙,梁夏那张寻家置顶帖里,又有网友给她提供了寻亲的线索,说自己老家隔壁的镇子曾有丢失的孩子。从时间和地理描述上,都跟梁夏的回忆有吻合之处,所以梁夏决定亲自前往一趟,康杜若自然也跟去了。
其实,近几年给梁夏提供的线索已经越来越少,梁夏本人也早学会做好失败的思想准备。但越是这样,越显得每条线索都弥足珍贵,充满诱惑,因为没有人能忍住不想:我找了这么久,总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吧。
这次的目的地是个北方的小镇子,一位老人在19年前,自己的女儿和一对外孙外孙女失踪。梁夏连自己的家都记不得了,更记不得一个没有什么面部特征的老太太是不是自己的外婆。但当老太太像宝物般,拿出一张四口之家黑白合影时,梁夏看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她对母亲还有依稀的印象,而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并不是。
康杜若和提供线索的那位志愿者,都无比失望,反倒是梁夏和老太太冷静不少。两人并肩坐在掉了漆的长凳上,一老一少,像两株被同一阵飓风折断的芦苇,交换着彼此的伤口。她们没有血缘,却在某一刻比祖孙更像祖孙。临走时,三人把一袋沉甸甸的水果搁在老人膝上,搭上了返程的火车。
康杜若在火车上就翻出电脑,开始记录此次行程,梁夏在一边看了看,忽然想到:“对了,我有一个日记本,忘了给你看了。”
“日记本?”
“是的,记认亲的一些心得体会,也算是给自己的寻亲之路留个纪念。”梁夏解释道,“并不是每次都会记下来,好久没有更新了,所以忘了说。”
这样的资料康杜若当然是想要的,但是日记这种东西,毕竟私密性太强了,所以她只是试探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可以借给我看吗?”
“既然告诉你,当然是可以借给你的。”梁夏微笑道,“虽然我没啥写作的天赋,但你这本书至少也有我一半的心血吧,我可是盼望着大卖的。”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真看不出数个小时之前才又一次失望而归。这样坚韧的精神,康杜若自认是那个被往事拖拽的自己完全不具备的,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如果这世上真有超越血脉的灵魂上的伴侣,那除了简渊,她真的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在自己的走访和姜教授的帮助下,五个月后,康杜若的初稿完成了。大约20万字的稿子,从体量上来说并不是什么鸿篇巨制,却足以让她呕出最后一丝心血,尝到酣畅的甘霖。大约每个创作者都会有这种感觉:当你的指尖敲下终章的最后一个句点,就像终于生出了自己的孩子。那纸上虽没有血肉,却是你心灵的外化,是完完全全只属于你而无人可复制的。
康杜若点击下保存键,向后靠近了皮椅里,大脑一阵阵的放空。片刻后,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双肩,力度适中地按摩了起来。
“写完了,自我感觉怎么样?”简渊俯身,目光停在文档最后一行上,带着笑意问道。
康杜若仰起头,就看到一张帅气的脸微微低垂在自己上方。她又更用力地仰了一下脖子,闭上了眼睛。一声叹息似的轻笑落下,唇瓣被温柔啄了一下,旋即分开。康杜若重新睁开眼睛,唇角勾成月牙,一语双关道:“感觉还不错。”
简渊是全程看着康杜若创作的,也是被康杜若逮住提意见的“壮丁”,早已对书稿成竹在胸。从题材上来看,这是纪实小说;内容上来看,这介于杂文与记述之间,不够学院,但足以让一个纯路人对拐卖问题管中窥豹。毕竟康杜若对这本小说的定位,也不是高深的学术课题,她只是想让“拐卖”二字不再是新闻里冰冷的标题,而是一道可被看见、被记住的伤口。
这本名叫《回家》的电子稿随后发到了简渊的邮箱,后续就全由兰登中国负责了。按照一般流程,是否出版一本书,会由兰登中国的选题会审核。不过因为是一次性买断版权,费用并不高,所以简渊稍借职权之便,在选题会走个过场就拍板了。他把稿子转到小说产线组长卫响手里,让他担任责编。卫同志一看作者名字颇为眼熟,再一想,这不就是北京书展时跟在简渊身边的那位女士嘛!他立刻很有深意地对简渊一笑,保证道:“老大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做这本书!”
简渊也不管他怎么想,问道:“对了,你手里有高水平的英文译者吗?”
卫响快速拉动文档,顺嘴问道:“您的高标准是多高……等等,老大你要出英版?”
简渊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让他想一想,给他推荐一个翻译:“出不出先不说,你找个人翻译一下,不用走公账,我自己付翻译费,翻完把稿子给我。”
卫响眼珠转了转,坏笑道:“老大,你这是什么操作……哄女朋友啊?”
“母胎solo少操心!”简渊笑骂一句,拍了一把下属的脑袋,走出编辑部,留下卫响在后面抗议道:“我去,老大你怎么还侮辱人呢!”
简渊倒暂时还没想英文版这一步,因为一本记录中国拐卖题材的小说,并没有天生的海外市场基础。但没有出英文版,不代表不能参加国外的版权交易,而且有个好机会就近在眼前。所以简渊就让下属先找人把书翻译成英文初稿,再由自己来亲自操刀。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康杜若伏案偿还写书期间积压的稿债,就看到对桌的简渊也时常戴着他的护目镜对着电脑敲字。
“难得啊,你竟亲自改稿子?”康杜若看不到简渊的电脑屏,但看他的动作也知道不是在干平时的管理工作。
“比起管理工作,其实我更爱看稿子。”简渊偏过头,隔着电脑屏看到对面的康杜若也正歪着脑袋看自己,颇有点学生时代隔着课桌传纸条的感觉,“现在对我来说,改稿子反到成了奢侈的放松时间了。”
康杜若这才来了兴致:“哪本书如此荣幸,竟劳您御笔?”
简渊狡黠一笑:“不告诉你,等我改完再给你看。”
“切!”康杜若轻嗤一声,“你以为我稀罕看。”说罢又埋首回去码字了。
十月份的时候,《回家》这本书已经进入印刷阶段,即将上市,而简渊所谓的那个好时机也正好到了。他启程飞往德国,参加一年一度的图书盛会——法兰克福书展。这是出版界最负盛名的国际性书展,也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版权贸易会。100多个国家,7000多家出版商和书商,再加上充斥其中的海外代理机构和版权采购商,使书展期间的法兰克福成了“世界文化的风向标”。
自从简渊担任兰登书屋的高管后,他就很少亲自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了。不过今年是他执掌兰登中国的第一年,所以他多番斡旋,搭上兰登总部的顺风车,将公司旗下的中文小说一并在欧洲登台,康杜若的那本《回家》自然包括在内。而且幸运的是,这年书展的主宾国正是中国,一旦成为主宾国,书展便会花一年的时间在德国及书展上全力推广该国的文化和历史,正好让简渊为公司的版权输出开拓国际市场。
按惯例,正式开展的前一天下午,会举办“国际版权经理大会”。简渊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几位美国前同僚,几句寒暄后,话题自然落到他归国后的情况。他简单介绍了下中国图书市场的当下行情,顺带将随行书目如数家珍推荐了一番。
“你确定这些内容,欧美读者会感兴趣?”一位同为高管的金发同事翻了遍简渊带来的书目,怀疑道,“老兄,虽然你是中国人,我还是认为你回去不是个好选择,中国历年来参加展会的规模都不大。”
简渊只是温声一笑:“那总得投石问路吧,再说今年中国有整整十二个月的宣传期,正好用来验证市场。你也说了,中国历年从这输出的版权不多,那反过来说,这个领域还远没有饱和。”
之后的3天,就是书展的专业参观。简渊没有在兰登的展位上坐着等版权商上门,他留了几个下属看家,自己挟着书单与名片满会场接洽同行。这种跑业务的事情,他已经多年没干了,却并不妨碍他口吐莲花。不得不说,这世上哪个行业,“人脉”都是硬通货,有些认识简渊的外国同行,见他亲自来推销版权,还颇为惊讶,少不得要认真坐下来听听。
书展一共6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简渊此行当场签下了5本书的版权输出,《回家》虽然不在此列,但简渊相信自己的书目,国际上比较著名的出版商已经人手一本了,接下来只有等待。毕竟“文化”这东西众口难调,一部作品能不能被慧眼发现,还是需要一点点运气的。简渊即便是个再杰出的出版人,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被《回家》所吸引,但他已经为了康杜若尽了自己所能尽到的力。书展闭会的那天,他站在浩瀚书海的中央,回望层层叠叠的展台与琳琅满目的海报,再一次为自己和康杜若并肩于这同一个世界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