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清晨一席春雨微微沾湿了南诏县铜钿村的黄土地,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蒙蒙的雾气之中,因此地与铁矿距离甚近,终年扬沙,现下带上水雾更是隔九尺便不见人影。

    但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过,几家主妇呼朋唤友,准备一同去打水洗衣,其他家也开始生火造饭,逐渐能听见喧闹声。

    突然一阵蹄声由远及近。

    住村口的何家媳妇顿时警惕起来:“何人来此?”她默默插上自己家的门栓,并将孩子们赶到了后屋,只从门缝里往外看。

    “我等乃官府令吏,”来人道,“此行本无意扰民,只是请问个方向。”

    “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实在不便迎接……”何家媳妇坑坑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位师爷有事尽管询问。”何家太婆突然出声,何家媳妇顿时得救闭上嘴。

    外面屠师爷问:“这位老人家,我们预备去三峰山铁矿,不知道可在这边?”

    “你们从村外面那条青石小道一路直走到岔口再右转,便是三峰山铁矿了。”何家太婆神色自若地随手指了个方向。

    等问路的人走了,何家媳妇顿时憋不住:“婆婆,我们就这样把人引到矿上去,不好吧?”

    何家太婆面色沉重,也不欲跟自家媳妇做多解释,只叫来了十几岁的二儿子吩咐他:“你腿脚快,赶紧去南诏县葛家,告诉葛夫人,就说衙门的人到三峰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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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脸衙役道:“这个铜钿村真奇怪啊,又说不出来。”

    “当然奇怪了,”骑着健驴的屠师爷发出一声嗤笑,“你见过哪个村子青砖黑瓦,青石铺路?没想到南诏县还有如此富裕的村子,跟天子脚下的百姓也不差什么。”

    “哟,到地方了,那老婆子倒是没骗咱们,”屠师爷指着前方道,“弟兄们把家伙抄上,虽然说要先软后硬,但我估计最后还是要来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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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师爷刚到,便被人迎进了矿上主屋。他看着矿上管事匆匆赶来,令人呈上一系列瓜果点心,又亲自端茶递水,笑脸盈盈。

    这算滚刀子肉吧,屠师爷暗念,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也出不了什么良民。

    “还望师爷稍加等待,我们主家少爷马上就来。”管事道。

    “请问管事贵姓?”屠师爷。

    “不敢当,我本姓何。”何管事道。

    屠师爷笑:“你可知我所来为何,便不耽搁时间了,我们先行对质吧。”

    何管事心里一紧:“我等都是主家奴仆实在做不得矿上的主,不如等葛家少爷……”

    屠师爷一摆手:“今日县令老爷接到诉状,你们掳掠良民至矿山为奴,又草菅人命,藏尸于内不愿令人入土为安,不知可有此事?”

    “不知师爷从何处听来此等荒谬之言,”何管事正色道,“这南召县谁不知晓,我葛家矿奴皆用外国民,连深山野人也不曾用过。”一般来说,南诏县野人都是汉民不耐苛捐杂税,携家眷逃入深山,如此两代之后便呼为野人。

    外国民自然不是一般所言的良民,屠师爷只挥手叫来自己的人证,一个披着蓑衣的瘦小身影从衙役堆里钻了出来,她一抬头,众人惊诧,这竟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她身形约莫八九岁,蓑衣下是一身常见的农家带补丁的短衫长裤,面颊有点微凹,看不出颜色。

    “我家乃南诏县十里村农户,世世代代都以耕田为生,只两周前一贼人于傍晚闯入我家,屠尽我家四口,还带走了我六岁的幼弟,只有我藏身水缸才得以幸免于难。”小姑娘哽咽,众人顿时哗然,与她一道行来的衙役也不知晓她竟经历过如此惨事。

    “此事与我矿上何干。”何管事拧紧眉头问。

    “那个贼人便是。”她伸手指向旁边一个光头马脸的守卫。

    何管事顿时惊了:“这人是我们矿上新来的,我们实不知他竟做下……”

    那马脸恶徒见势不好便大声叫嚣,官府仗势欺人,使他旁边矿上守卫一阵混乱,不知怎的竟浑水摸鱼与衙役们动了手脚,顿时双方打在一起。那恶徒见仍是不够,便下狠手火上浇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下干掉两个衙役,趁着混乱之时脱逃而去。

    事毕,何管事一清点,发现出来矿上守卫死去三个,重伤一个之外,衙役竟也去了五个。

    屠师爷却笑了:“我们官府衙役都是祖传孙,父传子,世代为吏,葛家可要快些想好怎么处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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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葛家门房便收到了南诏县令的书信。

    葛家主慎重将其打开,一看内容却惊咦一声,书信上并没有南诏县令的手书,县令只是在书信中附上一册陈年律令,及一份先帝圣旨的手抄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葛家主气笑了,“盐铁官营,原来是想要我家的铁矿啊。”他放下心来,又叫旁边贴身婢女添香过来磨墨。

    “大家都想要我家的铁矿,那我可不得寻个好买家,不过县令那边也该回回,”葛家主捏着笔琢磨,“吾家有女初长成,就将我家的铁矿铜矿一齐与她陪嫁吧,南诏县五分之四的铁矿,如此的陪嫁,想来应得一个王妃吧…添香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家主英明,”添香柔若无骨的卧进葛家主怀里,“不知道哪位小姐能担此重任?”

    葛家主略一沉吟:“盼夏吧,她性子强,身边又有足够人手扶持,将来掌控嫁妆也是有可能的,”他不禁叹息,“其实盼春也很好,又是夫人出的,只可惜咱们边陲还是得有人马才行。”

    葛家主又吩咐:“我记得前日南诏王那边也递来了帖子?还不赶紧扯张玉版纸与我回信。”

    “是。”

    “明日让季管家亲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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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府东跨院。

    葛盼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婢女用匕首把韶子果剖开,再用特制的调羹把黄橙橙的果肉完整的挖出来,盛到矮桌的瓷盘中。

    葛盼夏深吸一口气:“就是这个味,熟度刚刚好。”身旁黄衣侍女立时端了个银盆到她手边,葛盼夏在盆中浅濯一下手,不等侍女拿布巾,便直接拿了片果肉到嘴里。

    这韶子果外脆里软,又入口即化,葛盼夏眼睛一亮:“果然是干包,不愧是安南的好货,这还没到韶子果出市的季节吧。”

    正在她潜心品尝极品韶子果之时,一个健硕少年突然闯进了东跨院,他看起来已经有十四五岁,但头上却梳着个孩童才有一指高的冲天髻。

    他身后还缀着一个瘦脸小姑娘,葛盼夏不由问:“龚成,你这是干什么?”

    “姐,你先前不是让我寻个聪明靠谱,又能在外面办事的心腹婢女吗?”龚成把小姑娘扯到跟前,压着人跪下,“快见过葛家大小姐,虽说她长得不好看,却砸了三峰山那摊子事,虽出身不高,我觉着她是个有本事的。”

    “三峰山?”葛盼夏也产生了兴趣,三峰山的风波闹得太大,她这边也有所耳闻。

    “现在她没地方可去,又带着个小累赘,我也是发发好心。”龚成自卖自夸道。

    “小累赘是什么呢?”葛盼夏问。

    龚成正要回,便听小姑娘道:“我自幼家贫,又突遭变故,现下只希望与我弟相依为命,如果大小姐愿意收留我们,我愿意为您当牛做马。”

    “你可有姓名?”葛盼夏问。

    “我叫连珠。”小姑娘答。

    “我听你言语,怕不是普通农户女吧。”葛盼夏边笑边令之前端盆的侍女,给人搬了个小绣墩来让人坐下。

    连珠大方坐下,面上却羞赧:“我父曾为童生,时常在家念书,顺带着我也识了百来个字。”

    这姑娘竟然识字,葛盼夏心里一喜,这是逮到宝了,葛府识字的女人除去夫人及小姐们外屈指可数,如葛夫人身边陪嫁的木柳便识字,现下统揽府中内宅事务,是葛夫人最得力的助手。

    “你可计数?”葛盼夏问出另一个重点。

    “我只会认不会写。”连珠摇头,她原先家庭状况不好,实在没有让她练字的条件,所有的字都是勉强认识罢了。

    “雪婵,你把我书房的四本算经都给她,”先前持匕首的婢女立马垂首应是,葛盼夏又对连珠到,“这几本算经你有不会的便拿来问我……哦不对,你可以拿去问前院的葛图,他是我家积年的门客,你尽管去问他,他应该都知道,不会藏着掖着。”

    带连珠应了,葛盼夏又道:“至于你的幼弟,他到底是男孩,不好进我们葛家后宅,不如我替他在前院寻个差事?”

    “不,不必,”连珠急忙拒绝,“我弟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您千万别让他在宅里做事,便让他与龚、龚公子去吧,实在怕他惹祸。”

    “也行,”葛盼夏扬头对龚成示意,“便让她弟跟你们一块。”

    “只是我们先约法三章,”葛盼夏对连珠道,“你弟既与他们一道,便不能经常回来,他们常出远门,甚至会远去安南、高棉,说不定半年、一年都见不到人。”

    “这不至于…”龚成还想解释什么,却被葛盼夏止住。

    “而我们葛府却不是如此,在外院的话,你们闲时都能姐弟相聚,”葛盼夏沉声道,“现下人都言故土难离,我们葛家是商户,聚多离少的难免的。”

    “还是让我弟与龚公子他们一同。”葛盼夏看到连珠坚定的眼神,终究不再劝阻。多一人少一人,其实无论是在葛府还是她弟弟那边都无甚妨碍。

    “你若愿意也成,”瞧着这不及她肩高的小姑娘,葛盼夏还是心软片刻,“商队那边一直都是男人的地盘,我在那边没甚可靠眼线,信息不通实是不便。你不如去帮我看着点,只是……此事着实辛苦。”

    连珠却立刻回应:“愿为大小姐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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