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里无风,陈府门前还留着一盏灯,老槐树上夏蝉不停叫唤,护院透过阵阵蝉鸣,听见巷口传来车轮声。

    马车停在府前,护院走过来躬身掀开帘子,问道:“大人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些事耽搁了,”陈卓珺下了马车,王管家就在院里候着,他进门随口问了句:“母亲呢?”

    王籍道:“老夫人喝了药先睡下了,托我嘱咐大人,回府后早点歇息,要以身子为重,别熬到太晚。”

    冬青后脚抬着一摞文书进来,陈卓珺顺手取下一本,“我心里自有数,夜已深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我等退下了。”王籍看了一眼那沓文书,高过冬青头顶,就知道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还是要连夜处理完这些文书。

    果然王籍等人退下后,陈卓珺后脚便踏入书房。

    白天从西市回到内阁后,陈卓珺奉皇帝口谕去大殿议事,等忙完公务回来,已经月上中天。尽管如此,还有堆积成山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冬青引亮桌案上的蜡烛,也退下了。陈卓珺拿过桌上的文书,伏案提笔写字。

    夜深人寂,陈府下人本就不多,到了夜晚静得能听见虫鸣,间杂着烛火细微的噼啪声。

    陈卓珺埋头书案,桌上文书很快少了大半,双眼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元和十年,冬日比往年来的更早,也更寒冷。

    戎国和大赵交界之地,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整个谷河镇覆盖成一片无际的雪原。

    这个镇子隶属原阳县,本是郤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入冬却遭戎国铁骑侵占,谷河镇的百姓首当其冲。

    戎国的营帐扎在谷河镇山脚下,最外面那顶营帐有层层官兵把守。呼延摩一路行来停在帐前,有人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霜侵入,挨帐而坐的少年瑟缩了一下身子。

    呼延摩低眸看了一眼。

    少年身着棉衣跪坐在地,脚边有一张棉被,正圈盖在身旁的妇人身上。他垂头朝手心哈气,低敛的眼睫上结了冰霜,听到动静抬头,正触及呼延摩利如鹰隼的目光。

    那一瞬间,少年眸光中不显惊恐,只露出几分诧异和不符年纪的深沉。

    呼延摩欲想细究其中深意,少年早低下头,抖着身子爬到人堆里。

    呼延摩以为看走了眼,嗤笑一声。

    戎国大军攻占郤城后,呼延摩带领的部分人马在谷河镇落脚,戎贼烧杀抢掠,镇里的百姓遭了殃,人都快死绝了。最后只要还有口气的,都被捆起来扔到这间帐子里。

    呼延摩挥了挥手,从帐外进来几人,呼延摩低声吩咐几句,他们朝人堆里走来。

    冬日里连落雪两日,帐子里又没生炭火,百姓们饶有冬衣避寒,还是有捱不过的,在夜里活活冻死。这些戎国军营的彪莽大汉走过来挨个踢一脚,若是没有反应,便认为是死了将尸体抬出去。

    一脚落在陈卓珺脊背时,他紧紧护住陈十娘,吃痛闷哼出声。兵卒看他是个硬骨头,存了捉弄心思,故意补一脚在他腿上,使了八分力气,陈卓珺登时疼红了眼眶,却不落一滴泪。

    等抬完了死人,又涌进来一拨兵卒,押着剩下的活人走出营帐。

    这群兵卒带着他们离开戎国营帐,接着步入山林,他们不知道要被带到哪去。一路上积雪覆盖道路,树木枯槁、百草凋敝。

    陈卓珺和母亲被押着走在队伍最后,陈卓珺脚生了冻疮,冻疮化脓流出血水,反反复复,如今走一步都痛苦万分。

    一行人走着走着,眼前视野渐渐宽阔,天地间只剩一片茫茫雪色。

    远处有一行黑点,离得越近,陈卓珺越能闻见风里的血腥气,那些黑点也如雄鹰舒展羽翼般,慢慢彰显轮廓。

    金戈铁马、旌旗猎猎,那是戎国的骑兵。

    陈卓珺意识到什么,突然顿住脚步,这些天来头一次面露惊惶,任凭身后的兵卒将他推倒在雪地,也不再向前半步。

    他半张脸埋在雪里,看着马背上呼延摩拉满手中弓箭,内心升腾起巨大的绝望。

    呼延摩手上一松,利箭离弦,正中队伍最前方一个男人心口,将他刺了个对穿。男人惨叫一声倒地,染红了雪地。

    戎国将士几日不曾屠戮,竟是在等此刻,把大赵百姓当做活靶子,肆意滥杀。

    顷刻间,箭如雨下,人们仓皇逃跑,但哪里能快得过箭矢,箭流所到之处,雪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花。

    四下是空旷的荒原,避无可避。

    利箭划破长空,面前的人中箭倒下。陈卓珺认得他,他是村口李大爷的儿子,和他年纪相仿。

    少年惊恐地瞪大双眼,鲜血喷洒,溅在陈卓珺脸上。

    陈卓珺听见呼延摩放声大笑。

    他抬头,正好落入呼延摩的视线,呼延摩再次搭弓拉满。

    他瞳孔中映出一支冰冷的羽箭。

    浑身的血像被冻住,陈卓珺动不了半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惨叫声,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端。

    血水融化了冰雪,在他脚底蜿蜒成河。千百支箭织成网,密密麻麻向他射来。

    天雷滚滚,陈卓珺自梦中惊醒。

    窗外不知何时乌云蔽月,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

    他意识尚有些混沌,一时和梦境混淆,分不清身在何处。缓了片刻,才起身行到窗前。

    雨水混杂狂风,铺天盖地洒下来。

    夏衣单薄,方才梦中汗湿了衣裳,被风一吹,凉飕飕贴在身上,陈卓珺神思清晰不少。

    自入朝为官后,他很少再梦到当年谷河镇的事,但这不意味着他已经忘却。当年惨烈血腥的场面,如同附骨之疽,即便十几年过去,午夜梦回时都在侵蚀他的血肉。

    陈卓珺觉得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当年呼延摩一箭射中他右腿,每逢阴雨天换季,旧伤复发,整条腿就如用刀削骨般疼痛。

    痛感渐渐加深,陈卓珺手指扣在木窗上,指节泛白。

    他不得已靠着墙,滑坐到窗边的木榻上,手指碰到一沓纸张,随之散落了一地。

    陈卓珺低头去看。

    榻边点的烛火被风吹灭,幽暗昏黄,他只能借书案前的光亮看清了上面的字。

    歪歪扭扭四个大字,郎君亲启。

    陈卓珺疑惑蹙眉,拾起最上面的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花笺,上面誊抄了一首小诗,字迹也是一样的不堪入目: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陈卓珺想起今日清苓问过他,送去府里的信可曾看了。

    当时不过是敷衍她的话,几日前冬青就禀过他清家八姑娘往府里送信,他没看也不打算看。这事很快便被抛诸脑后,想不到冬青粗心大意,把这些东西丢在了书房。

    陈卓珺皱眉,明日他一定要吩咐冬青,把成堆的信搬走。

    这样想着,他垂眸又看了一遍花笺。

    清苓的字迹很狂放,每个字自成一体,一行字时上时下。但可以看出是费了功夫去写的,字体敛着,像兽类刻意收起獠牙,规规矩矩钻进笼子里,潦草中透着几分笨拙。

    陈卓珺唇角弯了弯,指尖拂过花笺,在空白的地方停下。

    时下花笺上流行的花纹图样有名山大川、闲人雅士、花鸟虫鱼,描在纸上再写信,自成一派风雅。

    而清苓在纸上画的图案方方正正,中间圈了六朵粉红色的花瓣。

    陈卓珺愣了愣,他还是头一回见人在花笺上画了一盘芙蓉莲子酥。

    他放下手中的信封,又拾起另一封。这张花笺上画的是一只肥猫,卧在藤架上打盹,寥寥几笔绘出模样,憨态可掬,生动传神。

    纸上同样赋诗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有花笺分神,腿上旧伤的疼痛似乎消减许多。陈卓珺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至雨停,屋檐积的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屋内的人手执一纸花笺,最后倚着木榻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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