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姜暖药对于程驰的来历有着好奇,但她也不会主动去问,每个人都有不允许外人踏足的领地。

    初秋的风刮在身上带来些许的凉意,姜暖药骑着电车在村里穿梭,她在借玉米脱粒机。

    郭成河他们还是决定直接把玉米脱粒卖了,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至少省心。

    程驰知道后直接又多留了四个大爷半天,每个人多给二百。

    秋收的步伐即将到达终点,空气中经常传来搅碎秸秆的清新气息。

    轰鸣的机器在地里来回穿梭,奏响丰收的喜讯,各家的屋外墙头上挂满一节节绑好的玉米,饱满的颗粒是农民撒下的汗水,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是自然与物质的完美衔接。

    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仿佛让人忘记年岁的更替,但季节的变换提醒着人们,这一年的夏季彻底接近尾声。

    最先感知到秋天来临的是树叶的婆娑。

    程驰依然躺在爷爷的摇椅上,耳边是大爷大妈的嘈杂口音,几个两三岁的孩子一会儿围着他转,一会儿围着姜暖药转。

    医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吵闹,程驰的腿也在流逝的日子中渐渐向好,他昨天还在村里的篮球场上跟几个初中生切磋。

    姜暖药实在看不下去他欺负弱小,以吃饭为借口把他带走“你也让着点他们。”

    程驰不以为意,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一定要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是商场,还是真正的战场都不容许他心软。

    “我这是在教他们对抗,别以为我只会欺负人。”

    月色铺就的小路上走着同样年轻的男女,村子里关于两人的谣言时起时落,姜暖药也不在意,等程驰一走,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寂静的深夜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吵醒,姜暖药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心里莫名的烦躁,干脆坐起来看专业知识。

    果然看了没有十分钟就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初升起,灰蒙蒙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姜暖药顶着厚重的黑眼圈下了楼,程驰已经跟着爷爷练了两遍八段锦。

    “你这身体素质也该跟着练练,都虚成什么样了。”

    姜暖药伸着懒腰揉揉发酸的脖颈“我要那么多蛮劲没用,你接着练吧。”

    “吱呀。”

    本想着打开门迎来的是看病的人,没想到是村里的支书。

    姜明堂和他在门口低语了几句,随后支书就匆忙赶往下一家。

    “怎么了爷爷,五叔来干吗。”

    姜暖药刚把粥熬上,转身就看见爷爷在院子里仰天长叹。

    姜明堂深深看了暖药一眼,浑浊的双目又看向她身后的老树,幽幽道“待会去看看你三奶奶吧,送她最后一程。”

    程驰听罢在一旁担忧地望向姜暖药,她浅红的小脸瞬间被抽去血色,惊讶的神情渐渐升起悲恸,瘦弱的肩膀支撑不住,慢慢往下坠去。

    姜暖药强忍的泪水还是无声地滑落眼角,程驰关心的手伸出又收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人的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从出生那一刻起,人就在等待死亡的降临,或早或晚。

    所以死亡就像一场绚烂的烟花,在宇宙浩瀚里,生命只是短暂地绽放了一瞬,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能证明我们来过。

    那悲伤又从何而来,也许是对生命的珍重,也许是再也无法触摸到温度的遗憾,也许是知道世间再无此人的不舍。

    三奶奶无儿无女,她去世的消息瞬息间在这片土地上漫延开来,唯一能够吊唁她的亲人,是她娘家仅仅还在世的侄子侄女。

    正常老人去世是要在家中灵堂摆放七天,天热的时候也得有三天停尸,让死去之人的灵魂最后再在人间停留一会儿。

    守灵的规矩还在,村支书找了三奶奶生前来往比较密切的妇女到她家里哭一哭,安抚突然离世的鬼魂。

    姜明堂和姜暖药穿过整个村庄,去看一眼三奶奶。

    “是早上来给三婶送菜的合礼发现的,人就趴在院子里,身上都凉透了,八成是晚上死的。”

    许是夜间飘出的魂魄惊扰了看家的狗,一切都早有预兆。

    “这样也好,没遭啥罪,好死强过病活着。”

    三奶奶是村里目前最长寿的老太太,她活了九十二岁,吃了一辈子苦,有人说老人过于长寿不好,是拿孩子的命赖活着。

    原本该敲锣打鼓送走三奶奶,庆祝她结束了在人间的苦难,往生极乐。但她娘家的亲戚都急着把她下葬,第二天一早就拉去殡仪馆火化了。

    下葬一般选在午饭后,那时的阳气回归地下,将人的鬼魂一同带入地府。

    但人都化成一捧飞灰了,又何来的魂魄。

    坟地选在三爷爷的地里,那里埋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和女儿,现在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棺材是临时打的,比纸厚不了多少的木板,放着三奶奶的骨灰盒,姜暖药看着几天前还能走路说话的人如今变成一个方方的盒子,心中万分怅然。

    土坯房院子中的灵幡在阴沉的空气中来回摇晃,是三奶奶的家人来接她了吧,她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到忘记了时间,姜暖药怕她忘记自己孩子的样貌,再牵错带她走的手。

    “起灵!”

    安葬的时间到了,有人来把棺材板阖起,姜暖药趁着空隙,把三奶奶生前一直抱着的三团布塞进狭小的棺材里。

    她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陪葬的东西,除了一张褪色的全家福,姜暖药把她最为珍视的精神寄托一同留给了三奶奶。

    随着鞭炮声响起,棺材被原地抬起,姜明堂跟着村里人一起,去陪这个老太太走最后一段路。

    程驰一直在门口等着姜暖药出来,从昨天早上起,她就开始魂不守舍,照常做着手头的事情,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神。

    等院里的人都走光了,程驰也没见到姜暖药,他举步走进眼前低矮的草屋。

    一阵阴风刮过正堂,灵幡被吹落在地,程驰吓得出了一身汗,阴气浓郁的院落让他头皮发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村庄里的葬礼,还保留着传统的肃穆和迷信,虽然科学告诉他不必害怕,但谁小时候没看过几部鬼片。

    巡视了一圈,程驰确定姜暖药已经不在这里,就在他准备出去时,一个木栅栏围成的鸡圈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推开鸡圈旁边的木门,岌岌可危的门框在寂静的空气中咯咯作响。

    木门后是村里一条干涸的水坑,坑里生满了杂草,还有附近村民往里倾倒的垃圾。

    而姜暖药就坐在坑边的大树桩上,她背对着走到身边的程驰,两人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程驰开口率先打破“怎么不去看看。”

    姜暖药垂下的头无力地在空中摇摆“不想去。”

    她想起绣春姑还在的时候,奶奶经常带她来三奶奶这里玩。

    那时候她身下的这棵百年古树还没有被砍,她在绣春姑姑的帮助下爬到中间的地方就不敢再往上了,经常被笑话胆小。

    现在她已经长高了,长大了,但树不在了,人也不在了。

    奶奶去世了,带走了懵懂了她,让她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格外怜惜三奶奶。

    程驰与姜暖药并肩坐在已经长出嫩芽树桩上,抬棺的队伍已经走到终点,随着铁锹越挖越深,棺材被缓缓放了进去。

    这个平原大地上唯一的海拔就是历代农民用身体换来的土堆,他们死后也被埋在自己的田地里,世世代代被囚困于此。

    程驰张了张嘴,酝酿了许久才开口。

    “你别太伤心,也许三奶奶现在已经跟家人团聚了。”

    姜暖药的脸上有几道干涸的泪痕,微微红肿的眼眶连眨眼都泛着酸意。

    程驰扭头想摸摸她的头顶,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姜暖药在他满是茧子的手掌下抬起僵硬的脖颈“你想知道三奶奶的故事吗。”

    “好。”迎着她即将潸然泪下的目光,程驰知道她需要有人倾听。

    姜暖药是从奶奶和爷爷那里听说的,村子里不缺命苦的人,但三奶奶的命不是一般的苦,是那种吃了黄连都压不住心里苦涩的苦。

    “三奶奶比我奶奶年长十岁,她刚嫁到我们村时我奶奶还不认识我爷爷,所以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年轻的事情,而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我爷爷刚来郭庄村的第一年,三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那时候正好赶上饥荒,谁家饿死个孩子很正常,但三奶奶和三爷爷依然固执地养着孩子,哪怕自己一天都不吃饭。”

    “但刚出生的孩子,营养跟不上,树皮和薯茎根本养活不了他,所以在孩子还没三个月的时候,就活活饿死了。”

    “那时候村里听说有孩子饿死了,就上门来要,甚至有人拿着自己家饿死的孩子跟三爷爷换孩子。”

    程驰听到这眉头一皱“为什么要换孩子。”

    姜暖药深吸了一口气,又浅浅呼出,看着程驰疑惑的脸一字一字顿道“易子而食,在那个年代很常见。”

    “自己的孩子不舍得吃,但又怕浪费,所以跟别人家的换着吃,减轻负罪感。”

    程驰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他只知道有饥荒,却不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跟牲口一样。

    “我当初听到时也跟你一样震惊,不过不能用我们现在人的标准去衡量那个时代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无奈。”

    这是三奶奶的第一个孩子,他没有从饥饿中熬出来,带给三爷爷和三奶奶极为沉重的打击,三奶奶更是因为饥饿和伤心过度留下了病根,还是姜明堂费了老劲才把她的身体调理好。

    所以后面才有三奶奶的第二个孩子降临。

    爷爷跟暖药说了很多次,说自己不该干涉三奶奶的因果,这样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事。

    “第二个孩子在五年后出生了,那时候地里可以长出庄稼了,生活好过了一点,这个孩子也顺利长到六岁。”

    “可是老天偏偏要从中作梗,在那个孩子下水玩的时候,拿走了他的命。”

    姜暖药说到这看了程驰一眼,语重心长道“就是你救了东东的那个池塘,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不仅救了东东,更是救了他们一家人。”

    程驰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像是被塞了棉花,闷闷的。

    “池塘里有水鬼这是村里一直流传着的,因为有不少人都溺死在里面,而三奶奶的不幸在第二个孩子死之后才算刚刚开始。”

    “这一次三爷爷没能挺住,在知道消息后直接倒在地里,三奶奶一个人操持着把孩子埋好,她去池边哭了三天三夜,三爷爷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还是爷爷去给他看病才勉强吊住他的命。”

    “三奶奶的哭喊没有感动上苍,她的孩子也没有活过来,这一次她的眼睛几乎半瞎。”

    “就在村里人以为她可能活不下去时,她却坚强的扶持着三爷爷慢慢下地走路。”

    “村里的生活越来越好,三奶奶也将近四十了,这时候我奶奶已经生了我姑姑,三奶奶来我家说话时就喜欢我姑姑喜欢的不得了。”

    “也许是上天看她实在可怜,就又赐给了她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

    “就连我奶奶都说,绣春姑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孩,两个眼睛跟葡萄一样,黑溜溜的,嘴巴也小巧可爱。”

    “绣春姑姑在三奶奶的精心爱护下顺利长大了,还去县里的学校去学习,可是命运此时又开起了玩笑。”

    “绣春姑姑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旁边村子的傻子给拉到地里□□了。”

    姜暖药说到这里时眼泪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不断流下,如果绣春姑姑不被玷污,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但偏偏惨剧发生了。

    “三爷爷拖着半瘫的身体去了隔壁村,用铁锹殴打犯罪的傻子,但他那长年累月病痛的身体又怎么是年轻傻子的对手,三爷爷被一脚踹进了路边的沟渠里,当场断气。”

    “绣春姑姑接连受到打击后变得痴傻,三奶奶把她锁在屋里,可就在她准备三爷爷后事的时候,绣春姑姑跑了出来,咬伤了拦住她的村民后,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奶奶回到家里,看到被掰开的铁链子,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她捶打着冰凉的土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这一次,无人再笑着跑向她。”

    “此后数年,三奶奶就踏上了寻找绣春姑姑的路程,村里人都劝她说绣春姑姑那样在外面肯定已经死了,但她依然固执地找,却始终没有找到。”

    “一直到她走不动了,三奶奶才在村里安定下来,但精神也时好时坏。”

    “我们现在坐的这棵树,就是三奶奶精神失常时砍掉的,为了不压倒她的家,支书才找人把它彻底砍断。”

    程驰听完三奶奶的一生,这种一辈子活在最亲之人相继离去的痛苦里,如果是他恐怕也会精神失常。

    三奶奶的一生在万千个这样的村子里不算唯一一个,她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却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这才是痛苦的根源。

    “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姜暖药临走时去三奶奶的堂屋给三爷爷上了一炷香,求他保佑三奶奶早日见到他们,一家团聚。

    无人知道消失的绣春姑姑去了哪里,是死是生。但村里人知道,三爷爷的房屋有一天会被雨水侵蚀倒塌,那这个原本属于他们一家五口的土地,将要归于集体所有。

    距离程驰到姜家已经半月有余,就在姜暖药以为爷爷的医术足以治好程驰的腿时,程驰却喊着自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

    无论爷爷按压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程驰都喊着疼,姜暖药由原来的担忧转为无语,她狠心戳破程驰的伪装“我看你这是绝症,干脆一把火烧了就不疼了。”

    程驰原先被晒黑的脸在捂了一段时间后慢慢显现本来的样子,姜暖药揪着他的耳朵,威胁道“给我一边待着去,没看见我们忙着呢吗。”

    程驰曾经申请要帮暖药给人艾灸,但在接连烫了三个人被投诉后,姜暖药只能打发他去门口种海棠树。

    “这是你在哪买的树啊。”

    程驰看着还没有自己小腿高的树语塞,这得长多少年啊。

    海棠树象征着健康长寿,所以姜暖药特意买了六个,正好载在门口的大片空地上,现在却遭到程驰的无情打击“像这种小树根本活不过冬天,交给我吧,我给你办好。”

    程驰去县里买了六个花盆,把小树苗载在盆里后又去打了几通电话,找人送几棵长好的树过来。

    “对对对,是瑶县,等你到了我去接你。”

    姜暖药对此毫不知情,她现在白天忙着看病,晚上又要通宵准备考试,休息不够的她根本看不住作妖的程驰。

    等到三天后看见停在自己家门口的大卡车,以及车上载着的数棵大树,姜暖药差点把牙咬碎。

    “程驰!这到底怎么回事。”

    程驰给开车来的司机散着烟,看病的人听见动静都出来围观。

    “我去,这什么树啊。”

    姜明堂围着卡车转了一圈,然后拍拍程驰的肩膀,老态龙钟的身体止不住高兴“不错,真不错,这树比暖药买的强多了。”

    姜暖药走过去把爷爷扯到一边,愠怒道“爷爷,你还夸他,你知道这树多贵吗。”

    姜明堂突然卡壳,他倒是忘了这一茬,这么好的海棠树一看就不便宜。

    “小程啊,你这树在哪整得,多少钱啊,爷爷看看钱够不够。”

    程驰跟爷爷说着话,指挥着司机和他助理往哪埋树,姜暖药一个人根本拦不住搬树的人,急得原地打转。

    “爷爷,这是我朋友送我的,他家载不下多出来几棵就让我捡了。”

    姜明堂又不是傻子,哪会信他这话。

    “你就实话告诉爷爷,爷爷把钱给你。”

    程驰看着向他走来的姜暖药,掏出手机给他们看自己的聊天记录。

    “看吧,真是我朋友送的,他一个星期前就问我了,只不过我再问的时候他说还留着,就找人给我送来了,我只用付个车费人工费。”

    这个朋友其实就是程驰的一个发小,他家装修买的海棠太多,他妈觉得种那么多不吉利就把剩下的四个给扔了。

    白白便宜了程驰。

    姜暖药还是略带怀疑,悄悄拉过送树司机一问,好像还真不是程驰买的。

    但其实程驰还是私下让曹自南把钱给他发小送了过去,就当曹自南孝敬自己的了。

    姜明堂让暖药把钱扫给司机,自己看着院前拔地而起的垂丝海棠。

    周围的村民都围起来七嘴八舌,赞叹着程驰的神通广大,能买到这么好的海棠树,还开着花呢。

    姜暖药走到程驰身边,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下次再这么擅作主张,信不信我毒死你。”

    程驰把手臂搭在矮他一头的姜暖药的肩上,得瑟道“提前告诉你哪有什么惊喜,你难道不高兴吗。”

    姜暖药嘴上不说,但她心里是高兴的,四棵海棠树,加上两棵石榴树,猛一看像到了仙境一般,花团锦簇。

    “谢谢了啊。”

    程驰看着眼睛透亮的姜暖药,心里被溢出的喜悦填满,这种感觉就像他十公里拉练跑了第一一样,满足且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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