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把车停到门口时，恰巧几天前的早上，那个带着老母亲来看病的男人，今天来抓药，但这次只有哥哥来了。
暖药担心他是来找事的，慌忙下了车，程驰看她这么着急，也跟着跑了进去。
“爷爷。”
姜明堂写药方的头微抬“回来了，正好，你给这个叔叔按方子抓药，抓半个月的。“
姜暖药看了那个大叔一眼，接过单子，小跑着去了库房。
看见随后进来的程驰，爷爷笑颜舒展“都办好了。”
程驰原本凌厉的眼神也在爷爷的关心中化开“嗯，暖药她帮我买的。”
“你去帮她拿药，可能有些药放得高，她个矮，够不着。”
姜明堂看人都挤在门口，便打发程驰一边去。
“好。”
受老树庇佑的西偏房堆满了各种药材，程驰找到姜暖药时，她正准备踩凳子拿最上面的柴胡。
“我来吧。”
姜暖药听见声音往后看“你怎么来了。”
程驰扶着姜暖药从椅子上下来，开口道“爷爷嫌你慢，让我来帮你，要拿哪一个。”
姜暖药指挥着他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抽屉外面写着药材的名字。
“对，就是那个，你抓一把给我，我接着。”
配好药后姜暖药拿去给来看病的大叔“奶奶她还好吗。”
大叔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记得他娘，笑呵呵道“好着呢，这不是又来你爷爷这拿药，我去付钱。”
来这里看病的大都是附近的老人，拿的都是零碎现金，但也有年轻人来看病，手机支付并不常用，绑的也是姜暖药的收款码，收的钱以便于她上货用。
“这么多药才四百多块钱？”
程驰也去医院看过病，但是开一个星期的西药都是小一千，这么多中药材吃半个月才这么点钱。
姜暖药一边穿着白大褂一边跟他聊天“对啊，就这还是涨价之后的呢，主要是现在的药材价格疯涨，不然这种地里种的东西哪用得着这么贵。”
程驰看着一回来就开始忙碌的姜暖药，他先前以为她一个女孩子跟爷爷在村里开个医馆，生意也很不错，至少一天能有非常可观的收入，但好像并不是。
他中午看村里的人来针灸，一次也才十块钱，还不包括一次性消耗品的针、酒精棉签，还有艾灸。
基本算是做公益了。
太阳西斜落山，门口的大路上路过一辆又一辆柴油大三轮，程驰就坐在门口，吸了不少车尾气。
就在暖药忙得脚不离地时，程驰摆弄好手机就给曹自南拨了电话。
伴随着骚包的欧美流行音乐响起，曹自南在酒吧里掏出手机，还以为是哪个妹子约他。
但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程哥，二字差点让他激动得从椅子上滚下去。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手机刚被接通时传来震耳音浪，其中还夹杂着猴子叫，程驰嫌弃地把手机离远自己的耳朵。
“怎么几年不见你变成原始人了，猴叫什么。”
曹自南走出喧闹的包厢，在走廊里接受程驰的洗礼“我这不是看见程二少给我打电话太激动了，怎么样，现在在哪猫着呢，你哥找我可不是一次了，你再不回来我觉得自己早晚会被监视。”
程驰听见他哥就牙疼“别管他，我爷爷还好吧。”
没有什么能让程驰感到真的害怕，除了自己爷爷的身体。
“老爷子好着呢，我去医院的次数都比他多，哎 ，程哥，都不问问你爸妈。”
程驰在手机这端都能想到曹自南那欠揍的样“不用问，要是有什么事，我哥早就找到我了。”
曹自南知道自己兄弟的尿性，放着好好的富二代不当，非要去当兵，好不容易因伤退役干脆连家也不回。
“那你现在在哪发家致富呢，带哥们一起呗。”
程驰借着余光往身后的诊室看去，姜暖药正帮一个奶奶带孙子，怀里抱着个婴儿的她，连打在身上的阳光都柔和了几分。
“哥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少废话，给我转点钱。”
曹自南没想到程驰有一天会落得跟自己要钱的一天，控制不住得瑟道“呦呦呦，这还是程少爷吗，要不要哥们教你怎么跟人借钱。”
姜暖药看见蹲在门口的程驰，想叫他帮自己一个忙，但走进后才发现他在打电话，快走到他身边时又折返回去。
但程驰还是注意到了她。
“我看你还是挨的打不够，二十万，待会转我卡里，我告诉你那辆宝蓝色的幻影钥匙在哪。”
曹自南无视程驰的威胁，但他实在垂涎程驰的那辆幻影，之前无论他怎么求，程驰就是不让他开，甚至摸都不能摸，还讽刺挖苦他“我怕你摸了后控制不住偷走。”
“得嘞，放心吧大驰子，我保证一分不少的给你转过去，哈哈哈，小幻幻，亲亲哥哥来喽。”
程驰急着挂了电话，然后去找暖药，本来应该在诊室的她，此时却不见身影。
“爷爷，暖药呢。”
姜明堂专注着下针，抽空应了程驰一声“帮后头的刘嫂子送孩子去了。”
原先姜暖药是准备让程驰抱着孩子，跟着刘奶奶回家的，但他那时候在打电话。
“奶奶，我就不进去了，还得回去忙。”
姜暖药把孩子递给佝偻着身子的刘奶奶，她一个老太太带着小孙子实在不容易，儿子跟儿媳生了孩子就出去打工了，留她一个人既要顾着地里庄稼，又要顾着孩子。
可怜才三个月的孩子，连母乳都吃不到。
刘三花把孙子稳稳抱好，姜暖药收回的手碰到她长年劳作的手背，关节处凸出的骨刺，像是枯死的树皮般鼓起的树瘿。
也不知道她怀里的孙子在长大后，会不会记得这双手在安抚他哭闹时的感觉。
程驰学着姜暖药的样子帮一个大爷艾灸“哎哎哎，疼死我了，这火都把我腿毛烧没了。”
但实际操作起来他只会手忙脚乱“这是让药力往里更深大爷。“
大爷被他逗得咯咯笑“这小伙子真不错，跟暖药处对象呢吧。“
程驰还没见识到村里情报站的传播速度，但他也知道不能败坏一个女孩子的名声，连忙否认“没有，我就是来他们家看病，家离得远，爷爷让我先住着，看好病就走了。“
姜暖药回来时又转到村头的小超市里买了几包盐，恰巧碰见东东跟村里的几个孩子在一起买作业本。
“东东，你们买什么呢。”
村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姜暖药，这三三两两的孩子看见是她来了，一股脑围了上来。
“暖药姐姐，我们老师说让准备新本子写日记，我们在买日记本。”
暖药看他们手里都拿着选好的本子，走到收银台把钱都帮他们付了。
“买好就快回家做作业。”
孩子作飞鸟般四下散去，东东还在等着姜暖药买完一起回家。
暖药垂手扶着他瘦弱的肩膀往家走去“老师讲课还跟得上吗。“
东东点点头，随后又抬头问道“暖药姐姐，那个叔叔，他是不是讹上你了。”
姜暖药微微瞪大眼睛，怎么现在的孩子想事情都这么弯弯绕绕“没有的事，是那个叔叔他腿受伤了，爷爷在帮他看病，没有什么讹不讹的，你别想太多。”
东东比大多数孩子都早熟，暖药知道自己不能用小孩子的心态来看待他“姐姐已经帮你谢过他了，叔叔也没往心里去，所以你不准再胡思乱想了。”
“好，那姐姐，我能去你家写作业吗，我有作业不会。”
辅导三年级孩子的作业姜暖药还是可以的，她让东东先回家跟妈妈打个招呼再过来。
东东欢呼着跳起来赶忙跑回家。
程驰在院子里躺着，好不快活，看见暖药进来，给了她一个眼神“去哪了啊。”
姜暖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食指对着自己“你说我啊。”
程驰反问道“不然还有谁。”
姜暖药走到程驰脚边，居高临下道“管得着吗你。“
程驰看着一甩头径直进屋的姜暖药，挺直的背脊连着微微前倾的天鹅颈，散落在肩颈的胎发像羽毛般扫过，痒痒的。
看着卡里分批次转进来的钱，程驰对着姜暖药离开的背影，得瑟的嘴角向上弯起好看的弧度，爷现在有钱了，看你以后怎么对我吹胡子瞪眼。
姜明堂挎上外出行医用的木箱，安排好在家的姜暖药和程驰“暖药，要是有你解决不了的病人，就让他等我回来。“
“好，爷爷你骑车慢点。“
姜明堂坐上程驰扶着的电车，一骑绝尘去了邻村接诊。
“爷爷年龄这么大了还要出去看病。”对此程驰颇为担心。
姜暖药收拾着病入留下的垃圾，她自小就看着爷爷治病救人，最远的一次，爷爷都跨省去救人，只因为那人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只是饥荒时大家四处逃散，都在天南海北定了居。
“爷爷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的病入等他。”
姜暖药说这话时，程驰正好一抬头看见爷爷在诊病时，背靠的那面墙。
那里挂满了病人送的锦旗，红底金字都是赞叹爷爷妙手回春，华佗再世。
至德行本，善医济世。
姜明堂常教诲暖药，行医时，医术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先修医德，德正心才能正，心正，然后身正，药到自然病除。
“郭思东，我爸给我买了新游戏机，你跟我们去玩吧。”
郭顺兄弟两个骑着自行车路过东东家门口时，正巧碰到东东背着书包出门。
“不去了，我要去姜爷爷家，你们玩吧。”
郭顺和郭逆两人也没有再次邀请，他们蹬着车朝着郭顺家去。
穿过窄窄的小路，东东就走到了姜家，他小心探头往院里看，正在剥香蕉吃的程驰看到跟个小萝卜头似的男孩在屋檐下来回走。
他从椅子上起身过去“小子，干嘛呢。“
东东只要看见程驰就有些发怵，他可是知道程驰一个手就把他提溜起来了。
“没，没事，我找暖药姐姐，她不在家吗。”
程驰两口吃完一根大香蕉，嘴里鼓囔囔的，心里也纳闷，怎么说自己也救了他，自己好像也没欺负他。
“等着，我去给你叫她出来。”
程驰迈着长腿进屋，看姜暖药在厨房捣鼓什么“喂，那小屁孩找你，快出去吧。”
姜暖药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是东东啊，他是来写作业的，你先帮我去给他看看作业，我腌好这些肉就过去。”
程驰砸吧砸吧嘴，从暖药煎好的豆腐中拿走一块“好吧，那你快点来，他好像有点怕我。”
“吃吃吃，你怎么一天到晚在吃。”姜暖药打了程驰偷吃的手，接着用力把他推了出去，她都怀疑程驰一天要拉十次。
见只有程驰出来，东东不断往后望去“要是姐姐忙着呢，我就先回家了。”
程驰哪能让他跑了，一把扯过他背后的书包“急什么，我也能辅导你写作业。”
东东被程驰按着坐到了爷爷平时把脉的桌子上“快写，写到不会的问我。”
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的夹角恰巧走到三十度，东东第一次觉得做作业是这么煎熬的事情。
“你写慢点，这个字多简单都能写错。”
“哎哎哎，乘法口诀没学吗，十八加九等于二十八吗。”
“一个笼子里，十只鸡，五只兔子，问一共有几个脚，这谁知道啊。”
东东被聒噪的程驰折磨得如坐针毡，要不是打不过，他真的想捂住程驰的嘴。
此刻出现的暖药拯救了处于水深火热的东东“暖药姐姐，我，我。”
东东在程驰友好眼神的慰问下想说又不敢说。
“怎么了，哪里不会。”
姜暖药斜了程驰一眼，无辜的程驰拿起东东写完的作业递给她“你检查一下吧，看看我的辅导成果。”
看着东东明显歪曲的字，暖药嘴角忍不住微抿“你是不是恐吓他了啊。”
这句话是对程驰说的，东东的字怎么样她早就知道，除非程驰一直打扰他，东东怎么可能写得这么潦草。
“我坐这给他辅导就够好的了，怎么还被扣帽子。“
程驰气得一拍桌子，东东吓得直往暖药身后钻。
还好这时程驰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接电话，姜暖药坐下跟东东说话。
“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么害怕他。”
东东双手揉搓着作业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
“是因为他长得很凶吗。”
姜暖药慢慢引导着东东，她不想逼迫东东跟程驰处成朋友，也不想因为东东的害怕而伤害程驰。
“东东，长得凶那只是外在，我们看人不能只用眼睛，要用心看。”
东东的小脑袋瓜不太理解姜暖药话的意思“心又没有眼睛，怎么看。”
姜暖药思考了一会，想到一个不错的比喻“呐，比方说，你觉得姐姐看起来怎么样。”
东东毫不犹豫道“好看。”
姜暖药扑哧笑了出来“傻瓜，是问你姐姐看起来是不是像个好人。”
“不是像个好人，是就是好人。”
姜暖药差点被他给绕晕，扶正他的身体说道“那如果你认为是好人的我，在你掉进水里见死不救后，你还觉得我是好人吗。“
东东黑黑的小脸皱成一团，纠结着问题该怎么回答“应该，不算是好人吧。“
姜暖药点点头，给了他肯定“没错，这就是用心看，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程驰哥哥是不是救了你，那他在你这里就是好人，在姐姐这里也是，所以你看姐姐就不怕他，你也不要怕。”
东东似懂非懂，他觉得还是鸡兔同笼的问题更好解决。
等姜暖药牵着东东的手准备送他回家时，恰好碰到打完电话从外面回来的程驰。
“作业写完了啊。”
东东挺直胸膛，冲他僵硬地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送他回去。”
姜暖药看着走在自己旁边的两人，轻轻笑出了声。
程驰纳闷道“有什么可笑的。“
东东也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刚刚觉得你们两个蛮像的。”
程驰一脸嫌弃“哪里像了。”
他这么风华绝代，帅裂苍穹的大酷比，岂是一个小屁孩能比的。
姜暖药默然，抬手摸了摸东东开学时专门推光的头“可能是某些方面吧，比如头。”都像个卤蛋。
程驰准备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早晚帅到让姜暖药说不出话来。
傍晚，回来的两人在一楼客厅，一人看电视，一人做饭，偶尔程驰去厨房里要给姜暖药打下手，但都被她赶了出来“我怕饭还没做好，都进了你肚子里。”
程驰穿着回家后就换上的白色背心，光着的健硕膀子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那我总得干点什么吧，等着吃饭多不好意思。”
姜暖药心说，你好意思的多了去了。
两人正坐在沙发上等爷爷回来开饭，七点刚过一点，姜暖药的手机响了。
“喂，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明堂在那边笑嘻嘻地说道“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了，你跟小程不用等我。”
姜暖药又啰嗦了两句不让爷爷喝酒。
挂上电话后她就拉起歪在沙发上的程驰“去吃饭吧，爷爷留在那人家里吃了。”
“爷爷经常在外面吃饭吗。”
姜暖药回忆了一下“好像也不怎么经常，倒是有常去的几家，都跟爷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晚饭后两人散步走去村东头，在那里的凉亭下等着路过的爷爷。
“你们村子还挺大的。”
面对面坐的两个人在寂静的夜色中闲聊，姜暖药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没什么感觉“还好吧，不过在附近的村子里，我们郭家庄确实算比较大的。”
“郭家庄，我看村里大部分人都姓郭，怎么你们一家人姓姜。”
姜暖药对于程驰好奇宝宝的行为见怪不怪，她小时候也问过爷爷，为什么她跟别人的姓不一样。
“爷爷说，是因为他老家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他是从外地一路行医乞讨，一路逃难过来的，看郭家庄的风水还不错，便留了下来。”
程驰别的不知道，但他记得从他爷爷那一代开始，他们家就是斫州首富，祖上怎么样他也没关心过。
“哎，还不知道你老家哪里的呢，看你说话都是普通话，应该不是我们这的吧。”
姜暖药还挺好奇，程驰的气质看着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他举手投足间又很接地气。
“怎么，对哥哥我感兴趣了。”
程驰的嘴一会儿不欠，姜暖药都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爱说不说。”
谁还没有故事了，她也不是很想知道。
程驰往后一躺，跟个没有骨头的猫似得，靠在大柱子上“我啊，我是土生土长的斫州人。”
斫州是省会城市，姜暖药自然知道，她当初还差点去斫州上大学，但很遗憾没有去成，但她对这个城市还是有着向往。
“斫州那么大的城市，你不好好待着，怎么跑我们这来了。”
姜暖药实在无法理解，她这个靠近外省边缘的村庄，竟然还会有城里人来。
程驰呼了一口气，也不知从何说起“说来话长，不过能到你们这确实是阴差阳错。”
姜暖药正准备往下问时，姜明堂骑着电车慢慢驶来。
电车前面的大灯发出微弱的光，在月光下歪七八扭地前进着。
“爷爷。”
突然从亭子里跳出来的一男一女差点把姜明堂吓得翻车“你们两个在这干嘛呢，故意吓我老头子。”
姜暖药在夜色中温柔地笑着，爷爷说着看病时遇到的趣事，程驰在两人后面亦步亦趋。
他的心好久没有这样宁静过，哪怕四周都是蛙叫，他也不觉得烦躁，好像生活的本来面貌就是这样。
没有因为财富的争吵，没有家庭内部的各种纷争，没有他不得不笑脸相对的关系。
这里的一切都在洗涤着他污糟的魂灵，让他凌乱的步伐暂时找到歇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