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暖药骑着电车从柏油路到泥泞的小道，甚至有一半的路她还是推着车走的。
等她累得气喘吁吁时总算到了三奶奶的家门口。
看着门前还没有溢进门缝的水池，姜暖药的心才放进肚子里，往年有好几次发大水，三奶奶的土房子都会进水，要是砖瓦房还不用担心。
但几十年的土坯房遇水就软烂，姜暖药不得不担心，怕万一房子塌了，把人压在下面。
推开被风雨和时岁侵蚀的木门，姜暖药踩着一脚的泥土踏进砖块和土坯铺就的小院。
“三奶奶，三奶奶，吃饭了吗。”
三奶奶耳背很多年了，姜暖药往往无论喊多大声音都无人应答，她都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
这一次她在东边偏房里找到了坐在柴火堆里的三奶奶，她怀里抱着一个暗红色包裹，姜暖药缓缓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奶奶，坐在这里干嘛呀。”
无人回答暖药的话，三奶奶的神智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无异样，坏的时候会随手抱着被子之类的说这是自己的孩子。
暖药记得三奶奶曾在路边把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偷抱走，然后被那家人堵在家门口打，还是村支书赶来才救下三奶奶。
“奶奶，我们去屋里吧，绣春姑他们在屋里等你呢。”
说实话，暖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感觉背后阴森森的，尤其雨夜的静谧，让她心头直颤。
三奶奶旁若无人般抱着包裹，坐在被雨淋湿的柴火堆上，上半身前后摆动，就像是在安抚襁褓婴儿的母亲。
姜暖药无法，只能去堂屋的桌子上拿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三奶奶和三爷爷以及他们女儿的合照。
拍摄于十几年前的照片，没有任何色彩的加持，却能感受到这三个人的幸福，但陈旧泛黄的纸张不知被人用手摩擦过多少次，早就褪去原本的相貌。
“三奶奶，快来看，绣春姑在等你呢。”
三奶奶神智清醒了一瞬，抱紧怀里她的孩子们，嘴里吱呀乱叫着冲进雨里从暖药手里夺下照片。
随后被暖药扶进屋里躺在床上掩面痛哭。
三奶奶是农村大地上十分典型的妇女形象，她劳苦一生，经历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事。
但上天没有怜悯她的遭遇，却给了她没有任何希望的长寿。
“奶奶，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热个稀饭。”
姜暖药转身捂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共情能力让她仿佛如有实地的感受到三奶奶的痛苦。
很久没用过土炕烧锅的暖药费了不少劲才点燃了潮湿的麦秸。
跳跃的火光是这个黑夜里唯一的慰藉，脚下湿润的土壤让暖药再次不忍落泪，她透过门框向外看去，看到三奶奶床头的那一小盏微弱灯光。
她在想，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三奶奶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很难想象现在还有这样的生活环境。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唯一算是现代化的电器，就是三奶奶晚上用来缝补衣服的台灯。
很多次村支书要给低保户的三奶奶整修房子，但都被她拒绝了，她说自己就一个老太太，死了也没人知道，住那么好的房子干什么。
给锅底添了最后一把火，暖药盛了一碗开花的米粥，这米还是一个月前她给三奶奶送来的，如今还剩大半袋。
端着碗进屋的暖药看到三奶奶已经恢复了正常，正靠在漆红色木床头上，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奶奶，来喝粥了。”
三奶奶慈爱地接过碗，把怀里的包裹递给暖药“奶奶先吃饭，你抱着姑姑他们。”
暖药从脊背向头顶升起一股寒意，但她还是接了过来。
“好，我抱着他们，你先吃饭。”
暖药仔细看了看怀里的包裹，其实是三块不一样的布，但料子都是极好的，几十年了都只是有些磨损，可以看出了三奶奶对三个孩子都是极好的。
三奶奶一边喝着粥，一边看着暖药，囫囵不清地说着话，暖药就在床边坐着笑，也不回答。
“奶奶知道你是暖药。”
暖药微微惊讶地抬起头“奶奶。”
“你爷爷奶奶有你这么孝顺的孙女，是他们的福气。”
暖药想到自己奶奶，苦涩道“奶奶你也是有福的。”
三奶奶布满沟壑和皱纹的脸庞已经做不出太大的动作，但暖药还是看出了她的悲痛。
“我是有福啊，老天爷给了我三个孩子，又收了回去。”
暖药实在不忍看到她脸上的神情，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仿佛一直在这个老人身上抗争，只差最后一分力，命运就能彻底击垮她。
“奶奶，快休息吧，你看你的孩子，他们都睡着了是不是。”
三奶奶从暖药怀里接过包裹，嘴里轻声哄着“阿生，阿旺，绣春，娘这就抱你们睡觉。”
暖药临走时帮他们把灯关掉，这个掉了无数次土层的房子，是留给他们一家人最后的温暖。
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点，爷爷那屋熄灯睡下了，二楼的灯还亮着。
姜暖药抬头看着白炽的灯光，恍如隔世般，让她产生了自己从另一个时代走来的感觉。
脱下满是泥泞的鞋子，她顺手把雨衣放在檐下的椅子上，上楼回了房间。
姜暖药僵硬地坐在书桌前，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纤细的手指在封面上细细摩梭着，她打开其中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
没错，这个相册是村里老人来找她拍的照片。
全部被她打印成黑白的，将来他们都会被挂在各家的灵堂上，用微笑和沧桑来脱离这一世的苦海。
“咚，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把姜暖药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她抽张纸擦干净眼泪，起身去开门。
房门从里打开，程驰就看见屋内幽暗的灯光，姜暖药从回来就开了一盏小灯。
低头看去，就看见她哭红的眼睛。
“这么晚了不睡觉吗。”
程驰把手里的碗递到她面前“爷爷让我给你煮的姜茶，快喝了吧，省的感冒。”
姜暖药愣了几秒，伸手慢慢接过“谢谢。”
程驰摆摆手往沙发那走去，坐下“不用谢，只要你不介意我把你熬药的砂锅打了就行。”
“咳咳咳。”暖药喝完辛辣的姜汤听见程驰的话不小心呛了一口。
那可是她跑了很多市场才买到的上品砂锅，熬药的效果都不一样。
原先的悲戚情绪被程驰的欠揍一扫而空，她恨得牙根都痒痒。
“没关系，你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就行。”
程驰双臂撑开随意放在沙发上，翘起不恭的二郎腿“那还不简单，赔你一百个都行。”
姜暖药看着自己能躺下睡觉的沙发，被程驰的两个胳膊随便就圈住，这种悬殊的力量差距让她不再准备追究，反正程驰看着也就穷光蛋一个。
“哼，爱赔不赔。”
程驰知道姜暖药这是把自己当成骗吃骗喝的老赖了，他也懒得解释，他早晚会有钱，他的退伍费马上就能到账。
看着姜暖药拿出手机，程驰才想起来，他现在连买手机的钱都没有。
“哎，你手机借我用用呗。”
姜暖药防备地看着他“别告诉我你连手机都没有。”
程驰看她那鄙夷的眼神就蹭一下冒火“我本来有的，还不是下水去救你弟弟，才泡了水。”
姜暖药并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再想到他变成这样八成可能就是因为东东，便开始心软。
“那我明天带你去买一个吧。”
程驰半掀眼皮看着一脸诚恳的姜暖药，疑问道“你不是说那个男孩不是你亲弟弟吗，怎么还用得着你给我买手机。”
姜暖药觉得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而且程驰也没必要知道“我乐意，我钱多。”
程驰从柔软的沙发上起身，姜暖药都被巨大的反弹力晃了几下。
“行，你是富婆，听你的。”
两人各自回了房间，姜暖药忙了一天早就精疲力竭，倒头就睡了。
倒是程驰，下午睡了太多，现在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他从天南想到海北，觉得缘分这东西真奇妙，谁能想到他堂堂程家二少年会跑到农家小院里住下。
佛家讲究因果，万事因果，皆有轮回。
程驰不知何时种下的因，而果也在慢慢滋生。
在人们酣睡时，雨悄悄奏起夏日的尾声，晨起村子里的人都早起去地里看看庄稼的情况。
看着地里没到脚踝的积水，几个老头在村头聚在一起说话：
“也不知道这几天天气咋样，要是一直晴，明后天就能收了。”
“收那早干嘛，还不如在地里晾着，省得回来还要晾。”
大家三言两语决定着今年半年的收成，随后又各自回家，去做抢收的准备。
程驰将近十点才下楼，姜暖药看他穿着睡衣就出来了，把他扯到一边“锅里有饭，你快去吃，吃完去楼上换衣服。”
她可不想让来看病的大娘们戳脊梁骨。
程驰不情愿地转身回屋，他衣服还没干呢。
套上自己纯色的短袖，程驰穿着姜暖药给他的短裤坐在诊室里，一旁的爷爷在他的左腿上施针。
“你这腿伤怎么来的。”
程驰被爷爷问话，他随口回道“救人摔得。”
姜暖药在给一个婶子拔针，在旁边也听到程驰的话。
“当时应该还挺严重的吧，都快半年了才长成这样。”
姜明堂知道西医治骨折基本就是打石膏固定让骨头长好，但其实骨头上的经络若是不好好调，基本无法恢复如初。
“等晚上让暖药给你按摩一下，打通穴道能快一点。”
本来只是想听八卦的姜暖药莫名被分配了任务，冲着对自己笑嘻嘻的程驰挥了挥拳头。
旁边的大娘像是嗅到味一样，一窝蜂围着暖药，七嘴八舌地问“暖药啊，那黑大个是谁啊。”
暖药灵光一闪，狡黠道“他是我爷爷流落在外的孙子，这两天刚找回来。”
姜明堂听到后，起身给了暖药的头一掌“调皮孩子，说什么呢。”
大家八卦的心被这句笑话掀了过去，又开始说着今年玉米的价格。
程驰这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屁股都麻了，等暖药给他来拔针时，也不忘调侃“好妹妹，啥时候给哥买手机去。”
姜暖药故意把针在他肉里转了几圈才拿出来“等着吧，等我有空。”
程驰看着自己往外滋滋冒血的小腿，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小姑娘真记仇。
中午十一点半基本就没什么人来了，爷爷忙了一中午，现在在药架前坐着看医术。
无事可干的程驰帮暖药收拾用完的艾草和医疗垃圾“待会你把这些东西扔在坑边的垃圾桶里，我去做饭。”
程驰一手提着两个大垃圾袋，一手插着兜，悠哉地往垃圾桶走去。
路上碰见了一群骑自行车在城里上学回来吃午饭的学生，他们都好奇地看着程驰，这个从未在村里出现的男人。
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小心打量，东东却是认识他的，虽然他也好奇程驰怎么又重新出现在他们村里，但他不敢上去问，慌忙骑车回家了。
姜暖药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卤牛肉，切了满满一盘摆好，又煮了半袋子面条做葱花面。
非常普通的家常便饭，程驰吃了两大碗，牛肉一半多都进了他的肚子。
饭后他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啃着暖药买的苹果。
“不是给你说了，苹果最好饭前吃，饭后吃影响消化。”
姜暖药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天天都操心不完，她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她才不想变成唠叨鬼。
程驰看姜暖药想开皮卡，走过去在她之前打开驾驶座的门“还是我来开吧，等你开个来回，天都黑了。”
暖药不允许有人评论她的车技，直接对着程驰裸漏在外的手臂掐了上去。
“嗷，你干什么。”程驰莫名被掐，看着姜暖药气哄哄地走到副驾驶，一声不吭地爬上座位。
她看程驰迟迟不走，阴阳怪气道“不是要开车吗，怎么不开，难道是你不会开。”
程驰嘴角勾起，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哥哥我开车的时候，你可能还跟自行车较劲呢。”
“嘁，牛什么。”
放下手刹，踩上离合，小小的皮卡瞬间原地拔起，飞了出去，姜暖药被突然的推背感吓得抓紧了安全带“你疯了吧，开慢点。”
程驰怎么会听她的，甚至想着给她表演一段秋名山车神的传说，结果油门刚踩，还没等他炫技，瑶县就到了。
“不是，上次来也没这么快啊。”
程驰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没让你看到哥的神威。”
姜暖药双腿打颤地下了车，她发誓一定让程驰离她的车十米远。
“手机专卖店，就这了吧，我们进去看看。”
各式各样的新旧手机陈列在玻璃柜里，姜暖药兴致勃勃地帮程驰挑着性价比最高的手机。
而程驰一进门就往目的地走去“把你们这最新的苹果手机拿来看看。”
程驰给自己挑了一个不算喜欢的颜色，因为店里只有粉色和白色，他只能嫌弃地订了个白手机。
转身想找暖药付钱时，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在店里转了一圈，他才在一个平价手机专卖柜找到姜暖药。
“喂，你在这干嘛呢，我都选好了。”
姜暖药看程驰过来，兴奋地给他推荐自己选的手机“你看这个手机，好不好看，内存还大，还不贵，还是最新的。”
程驰从姜暖药手里拿过手机，放在柜台上，然后拉着她的胳膊往苹果那走“不劳你费心，我已经选好了，你就付钱吧。”
姜暖药看着程驰选的手机，那下面足以买她三台手机的价格，让她陷入沉思。
“愣着干嘛，喏，刷卡还是手机支付。”
姜暖药悄悄拉过坐在椅子上的程驰“你确定买这个吗，好贵的。”
程驰戏谑地看着她说话时的神情，差点没笑出来“你不是小富婆吗，这点钱都没有，还学人当富婆。”
姜暖药哑了一声，她是攒了一点钱，但还是无法理解一个手机为什么买这么贵的，她的物价观就是，我可以买好的，但不能买贵的。
“你实话告诉我，你坏掉的手机是不是这个。”
程驰奇怪道“不是这个，但比这个还要贵点，你问这个干嘛。”
姜暖药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拿出手机付了钱，程驰在一旁抱着新手机爱不释手，可是她的心在滴血。
不过再难受她还是安慰自己，不能让英雄寒心，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手机买好了，再陪我去补办个电话卡。”
姜暖药看时间将近一点半，赶忙拉着他去旁边的移动大厅补办。
“能把我的联系人都找回来吗？”
别人不重要，他得联系他的好哥们，找人救他于水火之中。
“请问您的联系人有保存在SIM卡里吗？”
程驰挠了挠头，姜暖药给他翻译了一遍“就是你联系人的号码是存在电话卡里还是以前的手机里。”
程驰这下理解了“应该是在手机里，我没存进卡里。”
“那么很抱歉，联系人在我这边是找不回来的，您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听罢，程驰的眉头紧锁，那他火急火燎地买手机有什么用。
他沮丧的情绪被一旁的姜暖药捕捉到，在他耳边安慰道“电话卡补办好，你就能登陆微信了啊，你总不能连聊天软件都不会用。”
程驰一听还真是，瞬间又打起精神，给了姜暖药一个赞许的眼神。
在把身份证递给客服时，姜暖药眼尖地看见程驰的身份证号“你是95年生的。”
程驰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年轻，颇为得瑟道“怎么，觉得哥显年轻。”
姜暖药看着在自己面前来回晃动的卤蛋头，无情的否认“不是，我只是惊讶你只比我大四岁。”
程驰听完差点气笑“怎么，不想叫哥，想叫叔叔了。”
姜暖药再次付完电话卡钱，拉着只顾玩手机的程驰走到车旁“还是你开吧。”
程驰挑眉“怎么，见识到我的车技，自行惭愧了。”
姜暖药发现程驰的嘴有时候真的挺损的“并不是叔叔，我只是想快点到家，爷爷可能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