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出生就被人丢在了福利院的门口。
这一世最开始，他还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乳名，叫默默。
院长妈妈叫于茗。
于茗说，默这个名字绣在了他的衣服上。
于茗很喜欢他，因为就在他进福利院的那年晚夏，院子里年纪最大，树干最粗壮的栾树开花了。
这也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到栾树开花。
福利院的名字很俗气：旭光福利院。
听起来就很像是来捐钱的大企业家们随口起的。
但是默默偷听过于茗和老师们闲聊，说这名字是她已故的丈夫想了一晚上才敲定的。
这里距离最繁华的京齐市大约一个小时的大巴车程。
市周边只有这一个福利院，于是来做慈善的企业家蜂拥而至。
默默在的这几年，福利院不仅面积扩大了，收留的孤儿也越来越多。
那个孩子王-----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叫□□洋，全福利院最聒噪最难缠的女孩。
默默进福利院的第二年，□□洋被送了进来。
那时候她四岁，据说是父母车祸双亡。
于茗和老师们曾经担心过□□洋会因为知道父母离世而变得自闭抑郁，不过这个问题在第二年被于茗彻底封杀。
福利院是低矮的瓦房，默默和其他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在炎炎的夏日坐到房檐底下，乘着阴凉，听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吃老师给他们切好的冰镇西瓜。
但是□□洋进福利院的第二年，默默就再也没听过那么清脆的鸟鸣了。
□□洋掏光了鸟窝里所有的鸟蛋！逼走了燕子一家！
自此，她成了全福利院孩子们的公敌。
孩子们纷纷跟于茗告状，可根本管不住她。因为作为福利院的“新人”，□□洋一点新人的样子都没有。
老师们每天早上都会给女孩子们把长长的头发梳成漂亮的高马尾。但是不出半天，□□洋的马尾就会垮掉，不仅变得乱糟糟，头发上还会沾满地上的泥巴和那棵栾树上的树叶。
说起栾树。
□□洋来的那年，栾树就像休眠了一样，又不开花了。
她除了掏鸟蛋，挖蚯蚓，偏偏就喜欢爬栾树，在栾树粗壮的树干上坐上一下午，直到日头西沉。
为了让孩子们别再记恨她“逼走”鸟燕家族，她还带着一大群孩子们做弹弓和木剑，彻底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了下去。
默默六岁这年，准备上一年级，□□洋已经八岁，二年级了。
□□洋并没有变成于茗担心的样子，反而是默默越来越沉默寡言。
他不是自闭或者抑郁，只是相比□□洋那聒噪又闲不住的人生，他更喜欢安静和独处。
不过于茗着了急。全福利院的孩子都因为□□洋的调皮捣蛋每日嘻嘻哈哈，乐得自在，只有默默，总是喜欢一个人。
她怕默默进入小学后，会因为沉默寡言的性子被人欺负，于是作为孩子王的□□洋就担负起了“开导”他的重任。
□□洋是福利院里孩子们的“小领导”，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和她嬉戏玩闹，默默就是那个特殊的例子。
自从于茗给□□洋布置了任务，不停地接近他之后，默默受不了了。
他平时喜欢在院子里的小树下，安安静静地看小蚂蚁搬家。
□□洋就趁他不注意，在树下挖了一个大洞，往里面倒了她最喜欢吃的辣椒酱和辣椒油，还在旁边用捡来的小短木棍做了个歪歪扭扭的围栏。
说是看蚂蚁们这样来回搬实在是费劲，她好心帮它们一把。
于是，默默再也没见过成群结队的蚂蚁大军。
默默喜欢自己在院子里看着落日荡秋千。
□□洋就带着大剪刀去了学校，趁着大家午睡，偷偷剪了围墙上的爬山虎，装了满满一书包带回了福利院，还在不远的人民花园里摘了一篮子五颜六色开得正盛的花。又觉得不够香，从厨房偷拿了蜂蜜涂在花蕊上，连同拔来的爬山虎串了起来，一起挂在了秋千绳子上。
隔天下午，默默无奈地荡着花秋千，却被趴在花上的几只蜜蜂叮了三个大包。
默默开始怀疑，□□洋是在整他，要不然为什么自己可以越来越倒霉。
那日星期五，是个大雨天。默默难得来了兴致，一个人穿着雨鞋雨衣在院子里踩水坑。
□□洋放学回来看见他，兴奋地打着伞扑了上去。脚下一滑，没刹住车，默默重心不稳猛得向后倒去，地上的尖石子嘶啦一下划烂了他的雨衣，连带着他的裤子和小内裤一起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半的小白屁股，与此同时，□□也裂开了。
晚上，想着被□□洋当成“人肉垫子”，还在所有放学回来的小朋友面前丢了脸，默默郁闷得连饭都没吃，坐在屋子里的床边发呆。
□□洋自觉自己做错了事，在于茗的鼓励之下，端了一碗热汤面去了默默住的那间屋子，想要赔罪。
在门口，她看到背对着她的默默，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想吓一吓他，却被一旁脚下的玩具箱绊了一下。
□□洋长长的尖叫过后，热汤面一滴不剩地，倒在了默默的小床上。
床上那个每天睡觉都被默默抱在怀里的雪白北极熊，此刻被浇得满头的烂糊面条，雪白的熊身满身黄色面汤，还挂着几棵菜叶子。
默默鼓起腮帮子，气急败坏地憋红了脸，指着□□洋大声地叫嚷：“□□洋！！你个疯子！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就是故意的！想看我出丑对不对！”
闻声赶来的几个老师愣在了门口，□□洋手上还攥着一双有小兔子贴纸的筷子，睁着大眼睛盯着面前冲着她大喊的默默。
半晌，她丢下筷子转身就跑出了房间。
此时的默默已经平静下来，看着□□洋匆忙跑出去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刚刚他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她也是好心......
半分钟过后，他听到了不远处于茗办公室传出来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院长妈妈，默默跟我说话了！他还生气了！我这可是第一次看见他发脾气啊！！我也太厉害了他第一次发脾气居然是冲着我诶！”
默默扶额。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他就不该多想的。
不久后，默默进入了□□洋那所小学的一年级。于茗问默默想叫什么，默默觉得无所谓，于是报上去的名字变成了莫默。
福利院分配到这所小学的孩子有五个。
他听说过□□洋的“光荣事迹”，因为每年学期末，院长妈妈或者福利院老师都会被学校的老师叫去谈话。
开学后，□□洋怕默默挨欺负，每天都会在他教室门口等他收拾好书包，一起出校门等福利院的大巴车。
他嫌她聒噪，不想和她一起走。于是想了个办法，放学后躲在老师办公室追着老师问问题。
□□洋见他不在也不着急，干脆坐在他的座位上边帮他收拾书包边等他。
第二天，默默进教室，发现原本平稳的椅子吱呀呀的开始晃了；
过了几日，默默故技重施又躲到了办公室，□□洋又坐在他的座位上给他收拾书包。
第二天，默默进教室，刚掏出自己的语文作业，就被旁边打闹的两个同学泼了一桌子的水，作业本被浇了个透彻。
默默开始奇怪，难道□□洋是个煞星么？为什么每次她靠近他，他都会这么倒霉。
晃眼间，默默三年级，□□洋六年级。
他性子依旧冷漠淡然，不过没人欺负他。因为凭借着聪明的脑瓜，默默坐稳了年级第一的位子，成了老师们的宠儿。
在他多次的实验下，他终于摸清了规律，只要□□洋进了他的教室，第二天他身上就会出现一些难以解释的倒霉事情。
所以每天放学后，他只能主动收拾好书包，乖乖跟站在班门口的□□洋一起出校门。
但他依旧倒霉。
只是倒霉的事情没有在班里发生。
慢慢的，□□洋在他心里有了一个外号：煞星。
同学们都知道他背后有个高年级的大姐姐每天等他放学，背地里笑着说，默默是她的“童养夫”。
默默知道了，心里很生气，为什么要把自己和那个让他倒霉的煞星放在一起！
不过他的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
六年级的□□洋比默默高了一头，变得比以前稳重了许多，但她还是那个问题小孩。
上课违反课堂纪律，看漫画书；遇到不喜欢的书法课还会偷偷跑到操场跟着别的班一起上体育课.....
她虽然不再掏鸟蛋捉蚯蚓，依旧改不掉喜欢爬树的习惯，依旧习惯性地围着默默转，在他的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就像那年被她逼走的鸟燕一样。
□□洋在进校出校的那段路上给默默讲她听到的冷笑话；在默默吃饭的时候抢走他的糖拌西红柿，把自己的鸡腿丢给他；
默默的书包里每天都会出现不同的零食和饮料，饼干，酸奶，雪饼，火腿肠......更过分的一次，□□洋往他书包里放了一个会爆浆的奶油面包，结果被他的书挤爆，奶油漏了一书包。
他不知道□□洋到底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根本阻止不了她。
不过他也从来没吃过。那些零食要么送给了同学，要么喂给了学校的流浪猫。
很快，到了学期中旬，大家都在准备期中考试。
于茗又被请到了学校，因为□□洋用石子砸碎了学校展览馆里一个名贵玉雕的展览玻璃，最后砸烂了那个名贵玉雕。
校长觉得情节严重，要给她处分。
但是默默趴在办公室门口，听到□□洋在办公室里当着院长妈妈和几个老师的面说：“我不是故意打碎的，是那个玉雕里有声音，说他被困住了，让我救救他，打碎了就能放他出来。”
校长怒了，说她犯错误还撒这么离谱的谎，学校教不了这样的学生。
默默觉得她可真蠢，撒谎都不知道编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于茗闻言，眼眸却深了深。她让□□洋先出去，自己留下和校长他们单独谈谈。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洋最后还是没被开除，只是全校通报批评，过后让她打扫半个月的体育馆。
默默很开心，因为知道了这半个月放学之后，他不用再和她走在一起，不用再听同学们在背后悄悄叫他“童养夫”了。
当天晚上回到福利院，于茗把□□洋叫去了办公室，说了很久的话。
第二天去学校，□□洋变得乖巧了很多。
与此同时，默默听到了学校里另一些奇怪的言论。
同学之间开始谈论□□洋，说她爸妈是被她咒死的。当年的车祸，她父母双亡，只有她活了下来，她就是个煞星！
□□洋就是个煞星！默默也很早就这么认为了！
但是他小小的眉头还是不着痕迹得皱了起来。
放学后，□□洋去了体育馆打扫卫生，默默背起书包，慢悠悠的自己出了校门。
他从没感觉，这条出校门的路原来可以这么安静。
因为□□洋的原因，福利院的大巴车最近都是最后一个来接他们，然后等□□洋出来一起回去。
但是默默发现，□□洋有些不对劲。
她从学校出来的越来越晚。
白天□□洋在学校里见到他，不像往常一样扑上来揉乱他的头发，而是选择低头装作看不见；
在福利院里，不和其他的小朋友玩闹，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早早上床睡觉，说的话不如平常的十分之一；
就连早上也不拽着默默的袖子一起进学校了。
而且，□□洋不再往他的书包里放零食。
第五天放学，默默收拾好书包踏出班门时，听到了一旁隔壁班两个男生的对话。
“听说了么，那个煞星现在在打扫体育馆，好多人都去给她扔了垃圾，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别了吧，你不怕她像咒她爸妈一样诅咒你啊。”
“怕什么啊，给她扔垃圾的那么多人，难不成她还挨个诅咒啊，谁让她不退学的，活该！”
......
默默抓着书包带子的手一紧，撒腿朝着体育馆的方向跑去。
这次，煞星两个字从旁人嘴里说出来，默默没什么认同，有的只是满腔愤怒。
他跑到体育馆，看着面前这场景，血液都像凝住了一样。
空荡荡的体育馆里，□□洋一个人跪在地上正抠着什么，一旁摆着一个半人高的拖把和一桶水。
她周围是撒了满地的牛奶和饮料，还有薯片零食的碎屑，零食的包装袋，没吃完的鸡腿，没喝完的酸奶杯......
他拖着双腿往前走，地上撒着黏糊糊的米饭，中午没吃完已经发酸的剩菜，再往前走，地上居然还粘着带血的卫生巾，厕所里的卫生纸......
他今天最后一节课是室内体育，体育馆明明不是这样的。
□□洋的校服裤腿被打湿了一半，变成了深色，不过默默不知道打湿她裤腿的是那些脏水还是别的。
她高高的马尾变得松松垮垮，垂下的发丝贴在她满是汗珠的脸上，满脸的惨白。
他想到了她爬树的样子。
默默走近了才看清，她在用指甲抠地上的口香糖。
□□洋感觉到来人，缓缓抬头看见了一脸惊诧的默默，水润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笑容附在苍白的脸上极其维和：“来了啊。”
语气稀疏平常的就好像默默是来她家做客一般。
她打过招呼，继续低头抠粘在地上的口香糖。
默默皱着眉：“你怎么不跟老师说。”
他们这么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胆子大的怼回去。
□□洋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抬起头盯着他哂笑：“小屁孩子懂个屁，少管我！还不赶紧出校门上大巴车，毛都没长齐来我这凑什么热闹。”
默默恼怒，心里暗骂：蠢货，谁要管你！
转身拧着眉头跑了出去。
大巴车刚好到了校门口，默默和其他同学上了车。
今天大巴车等了半个小时，□□洋才从校门口出来。
车上安静得可怕，福利院的孩子们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多说一句话。
□□洋坐在大巴车的最前面的单人座，拿出一包纸巾擦着自己的裤子，然后就静静得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默默更觉得烦躁了。
心里骂了她一万遍的蠢货。
第二天放学铃声一响，默默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飞奔去了体育馆，躲在了体育馆离门不远处的角落里。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把小石子，一把黄色弹珠，一小瓶红甜菜根粉和一个崭新的弹弓。
这弹弓是□□洋那个蠢女人以前做了送给他的，他随手丢在了储物柜里，昨天晚上才找到。
不一会儿，果然有三个学生拎着五六包装满垃圾的塑料袋走了进来。领头的小胖子手上还晃着半瓶可乐。
默默举起弹弓，捏着石子拉满，冲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胖子打了过去。
“谁？谁打我？”男学生慌乱的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四下张望。
“土狗，你出现幻觉了吧，就是扔个垃圾给你吓成这样？”一旁的一个短发女生嘲笑他，还伸腿踹了他一脚。
下一秒，默默的弹珠又飞了过来，打在了短发女穿着短裤的小腿上。
“啊好疼。”她出声尖叫，吓了另一个眼镜男一跳。
眼镜男皱了眉，声音哆嗦着问：“这......不会因为那煞星天天来这儿，所以闹鬼吧......”
话音未落，涂了甜菜根水的红色石子再一次飞了过来打中了眼镜男。眼镜男看着自己白色校服上莫名其妙出现的“血印”，吓得嗷一嗓子，顾不上剩下的二人转身就跑了出去。
胖男生和短发女被他吓得不轻，连忙跟上去，边跑边叫边嘀咕：“我去真的闹鬼啊......”
三人跑出体育馆，迎面撞上了其他两拨学生，眼镜男有些失魂落魄，冲着他们说：“有血，快跑，体育馆闹鬼，快跑！”
两拨学生半信半疑，可这三人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夸张，眼镜男身上还有一块真的很像血的印记。本就是来做亏心事的众人都有些被吓到了，转身三三两两地跑开了。
默默看没人再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等了五分钟，□□洋拎着一桶水和一个拖把走了进来。
看着今天过于干净的场地，□□洋连手里的水桶都忘了放下，歪着头凝眉，但还是兢兢业业地开始拖地。
暗处的默默看着她干得卖力，还哼起了小曲，砸了砸嘴，咽了咽口水：“可真是心大，还有心情唱曲儿。”
他顺着体育馆一旁的小门跑向了校门。
今天大巴车刚到校门口，□□洋就背着书包出来了。
她走路一颠一颠的，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悄悄地弯了弯嘴角。
不过隔天，关于体育馆闹鬼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