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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机

    姜藤没怀疑过吗?

    她从宋弥说自己要回鸪岛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出于信任,她才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而现在他们三个的所作所为让姜藤觉得是凌驾于自己的信任上,是以将她蒙在鼓里。

    她深吸一口气,考虑到佛殿外禁止喧哗,指尖深陷掌心,希望借割裂经脉的痛感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愿再听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辩解,敛起眉眼间浮动的薄怒与失望,向僧弥问了是否有通向底下松林的路。

    她要去把飘带找回来。

    但,找不回了。

    寺建山中,早年林中有蛇禽,威胁寺中僧弥和来参拜的香客,遂寻匠人砌了高墙。

    凭栏往下瞰,斑驳旧墙宛若隔断死生的鬼门关,她所珍视的,一概留不住,都要随它们真正的主人,一起堕进地狱,独独将她留在这有神佛庇佑的圣地。

    姜藤的沉默反倒让宋弥越来越不安和担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衣袖,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但姜藤木然地拂开她的手,声音空洞:“满意了?”

    甚至,姜藤都不再看任何人一眼,阴沉着张脸,转身踏着阶梯向寺门的方向走。于她而言,这方寸之地似被谎言之网覆盖,她眼下能做的,就只是逃。

    她,暂时不想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宋弥担忧姜藤情绪,生怕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顾不得许多,忙抬起脚追上。转瞬间,许愿树下还剩江焰和钟鸣。

    从始至终,江焰都没说一句话。

    如一尊雕像,绷紧的下颌应和着他藏在口袋中暗暗攥紧的拳。红飘带还在风中轻扬,而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在他眼眸中逐渐化作黑点。

    要她忘记,是他。

    可结果是以她的痛苦做代价,心软也是他。

    钟鸣敛起嘻嘻哈哈的样子,催江焰一道走。

    但江焰开了口,郁结在胸腔中的一团闷气随话语一道泄出。他却向相反的方向转身,去找那位先行离开的小僧弥,同时撂下句透着淡淡哀伤、缴械投降的话:“你先走吧。”

    **

    下山的这段路,姜藤没吭一声,独自缄默消沉地走在最前面。

    她颓然的背影烙印在宋弥和钟鸣眼中,两个人心急如焚,却又不知做些什么,怕再次弄巧成拙,只得紧紧跟随。

    宋弥左顾右盼都没瞧见江焰的身影,惑然不解道:“江焰呢?!”

    钟鸣耸肩:“我不知道啊,他叫我先走。”

    宋弥隐隐嗅出点不对劲,诧异道:“他不会想去找那个吧。”

    ……

    回来时,已至正午。

    宋弥和钟鸣同姜藤搭话,姜藤权当作没听见般。有些人情绪在土崩瓦解的时候,不会选择歇斯底里,反倒是越来越沉默,把心脏当作情绪垃圾的回收所,憋在心中。

    姜藤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抱起放置在角落的小纸箱,纸箱内装着从火灾下幸存下来的程嘉杭的东西。再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卧室,目不斜视地擦过宋弥的肩膀,如一具冷冰冰的死尸,再次出了门。

    至于她要去哪,宋弥隐约能猜到。

    因为,她一并拿走了搁置在鞋柜上的打火机。

    **

    如魇魔般的火舌摇曳,映着姜藤脸都也变得忽明忽暗。

    这一次是她做了纵火人,把自己烧得心如死灰。

    她背对着宋弥和钟鸣,躬身坐在天台废弃的水泥桶座,一件一件的,都由她亲手销毁。

    他们该满意了吧,由她自己终结了所有的。

    这火,又从正午燃至傍晚。

    姜藤不觉身体麻木似的,呆愣地坐在那儿,也不换一个姿势。风吹过,灰烬漂浮成尘埃,有的被卷入死角,陪伴在鹅绒般的苔藓一侧。

    她静默失神地看着明黄的火焰吞噬蚕食相片中他的脸,或他的字迹,每烧过一寸,她脑海中有关的记忆也好似自燃了般。

    终于,最后一张较为完整的合照了。

    也终于,她忍了许久的眼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

    那按下打火机的指尖发白。

    那执着照片一角的手在轻颤。

    忽然,她泪眼模糊的世界里毫无征兆地闯入一只手,一抹鲜红。

    远山古寺的钟似在她耳边震响,错愕地抬起头,视线顺着那截臂膀,她撞进了江焰深邃漆黑的眼眸。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眼下的血痕夺去。

    不止脸颊,他握紧红飘带的手也添了很多来不及处理的新伤,黑色的外套更是泥迹斑驳。

    他想要的,那高墙无法将他困住。

    他费劲地翻越过水泥墙,在林中寻觅了很久,亦差点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他看见悬挂在树枝上的红色飘带。他在爬的过程中摔下过,那些刺目的伤便是在那时候留下来的。

    最后,又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来,走到她身边。

    他单膝弯曲,蹲在姜藤的身边,见她在负气烧毁此前她辛辛苦苦存留的物品,他有种刀以他心脏做砧板,在反复打磨的阵痛感。

    他哑然勾起唇,眸中闪过讽意:“忘不掉那就忘不掉,天又不是会塌下来,把他的东西存好了,别一个劲儿地作自己的身体。他死了,见不到更不会心疼半点——”

    蓦地,他顿一秒,似有玻璃片划过喉咙。

    一双眼直视她,恨然又无可奈何:“……但我们会。”

    大抵是从没想过江焰会同她说这些,姜藤怔愣了半晌,连同呼吸都好似忘却了。

    只感觉眼泪再往下掉,而她目光描摹他的伤口,他的眼,打火机燃起的火仿若转移至他瞳眸中。

    有的时候,姜藤也想做一个冷漠进骨子里的人。

    可是,做不到。

    “江焰。”

    “我亲眼看刀捅进他身体,他是倒在我怀里死掉的,他是因为我死掉的……”她抽泣着,声线都变了,透着无尽的悔恨。

    那绷了许久的情绪在此刻一点一点地瓦解,像位罪大恶极的人在哭诉自己犯下的罪,脆弱的,如易碎的玻璃,冷冬里濒死的蝶。

    她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理由来发泄积攒在心中的苦楚。

    但好像,更需要一个怀抱。

    为她而死的人,死在她喜欢他的时候。

    谁能告诉她,怎么去释怀。

    她额头抵在江焰的左肩,羸弱的身体因抽泣而轻轻颤动,而他呢,她掉下的每一滴眼泪都好像滚进了他未愈合的伤口,泛起又酸又咸的疼。

    在那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争不到头一个。

    就真的忘不掉吗。

    那他是否要为她做得更多,才能卑劣的,在她心里抢夺一亩三分地呢。

    但好像,至少在那瞬间不太重要。

    他贪恋同她近在咫尺的时刻,温热的掌心轻轻拍过她的后背。不再想求她忘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低咛,笨拙又温柔。

    “哭吧。”

    不是别哭了。

    是想跟她说,难受就哭出来吧。

    不远处的宋弥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竟也忍不住泪眼婆娑。

    余晖下,他们脚下将要消逝的光都透着离别的萧瑟感。

    烙印在宋弥脑海中的,却是江焰强忍着胸腔中的苦涩意,将红飘带系在姜藤的腕骨,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一幕记得深刻,可能是他帮姜藤找回了失去的,却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的一颗心弄丢在途中,且不知返。

    可,有些要失去的,注定要湮灭。

    几天后,姜藤放学时偶然听路过的同学说老城区的一些废楼要拆了,今早就有掘土机在那儿了,现在都成一片废墟,周围用道障拦起来了。

    姜藤表面上没流露太多的异样,但在晚自习结束,还是特意拐到了老城区,曾经她住过的地方果真成了废墟,只剩残垣败迹。

    昏黄老旧的路灯像迟暮的老人,还屹立不倒地守着这片土地。

    一切都好似上世纪默片电影里的残像,那瞬间,姜藤百感交集。应该有难过的,但她在一次次的失去后,内心早变得麻木,如死水般激不起喧哗的波澜。

    她是避开其他人,偷偷过来的。

    可在几米远外,江焰默默跟着她,站在阴影里。

    他其实早知道会这样。

    那一日他在医院偶然听到江淮元在打电话,零碎的几句就是在商讨鸪岛老城的改造。江焰有一叔叔在文旅行业小有成绩,那通电话大概是想让江淮元在其中牵线搭桥。

    公务上的事,江焰插不了手。

    或者,他扪心自问,他也不想告诉姜藤。

    有一刻他觉得,消失吧,连同那个人带给她的记忆都一起埋葬在废墟下。

    **

    那晚,江焰没有继续跟着姜藤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高铁站,再转机回了京城。

    一直到十二月了,他都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自然而然的,也错过了校运动会。

    姜藤体育不算差劲,对第一,她没什么执念,三千米跑下来,拿个倒二,她觉得也挺好。只是过终点时候,其他人都有班级同学围转搀扶着,姜藤的身边略显孤单。

    她喘着粗气,虚弱疲惫地躬下身。

    忽然有手托住她的小臂,给她递来纸和水。她承认自己在抬起头前,习惯性地以为是江焰,就像过往他总是毫无征兆地出现那样。可眼前的人是钟鸣,不是江焰。

    江焰,已经请了一周多的假。

    当晚,姜藤终于忍不住编辑了条消息发给他。

    但左等右等,一夜过去,像石沉大海,他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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