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佩听完了景容月母亲的故事，看着手中银光明灿的短剑。
老鲢公说道：“王女虽说不要我们族人跟着她，怕妖气盘聚引来道士……但以防王女遇险，当年王与诸长老们商议，还是暗中派了一只小鱼妖远远看着，汇报王女的近况。”
连佩好奇道：“难道凭鱼王女数百年修为，竟没有发现？”
却见老鲢公摇头：“也许吧……但就是这样，等我族人赶去，终究是已经晚了。鲤宫，离燕国太远。我们没能阻止王女的决定，最后也只能将王女的尸骨收敛。
“王便是在那时化形的，只是因心中太过悲痛，化形之时流失太多灵气，才只化成了少年的样子。”
连佩见老鲢公的白胡子老长，感觉比七年前房顶上一晤更见苍老，其实她心中对于自己化形之后几乎不长这件事，有一个暗自的揣测。
今日再听老鲢公这番话，觉得几乎已经接近真相，因为这七年来，不光自己没长，容祈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没长，一直都是一副十四五岁的暗黑阴险样子。
“鲢公，如果妖怪化形后，人身会固定不变，为什么我看你变老了？还是说，我记错了么？”
老鲢公抚着胡子笑笑：“没有，老朽的确会老。”
连佩分外迷惑：“为什么？您不是妖么？还是说，其实妖怪化形后也是可以长大，如果是这样，还请务必告诉我方法，我愿诚心拜老鲢公为师！”
又能长大，又能学习老鲢公的剑法，这师要拜下来，绝没有亏的。连佩心中小算盘打得很好，眼神便愈见诚切。
眼见就要抱拳行拜师礼，被老鲢公手掌放出一绳水抬起。
“老朽这样变老的方法，你不会想学的。连姑娘，尚未历过百年雷劫吧？”
“是还差些日子。”连佩没敢说可能还差八十多年。
在鲤宫混了这几年，连佩也明白了，妖怪要化形，一般来说没个一二百年修为的积累，是化不了的。
没有百年修为，就能化形的妖怪，颇为罕见，而她当年化形连十年修为都不到，说出来怕吓着这些鱼妖，当然，也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毕竟她就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小猪妖，绝没有什么奇遇机缘可言。她自己都还搞不清楚为什么就化形了。
“这与百年雷劫有什么关系？”连佩问。
“老朽这是百年雷劫之下，妖丹碎裂的结果，已经没有下一次雷劫可言了。”老鲢公挂着花白胡须的苍老面容上，笑意已恬淡。
连佩哑言。原本以为妖怪自有长长久久的寿命，没想到，长久寿命的背后，也是想不到的艰险磨难。
果然，这世上没有东西是白来的。
老鲢公见一直目光活泛、求知心切的小女孩突然沉默了，眼中好像有什么想说，却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欲言而无可言。
“连姑娘，老朽活了这数百年，也未见过如你这般心性的小妖。”老鲢公生叹。
“鲢公这话，什么意思？”连佩还没想到有什么话能安慰一只寿将不永的老鱼妖，但听老鲢公主动转移了话题，也幸得不谈。
不谈也好，死亡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可谈的。死去元知万事空。唯有能活着的时候，不负此生一命。
老鲢公说道：“连姑娘，你可知道，比起一般的妖怪，你很聪明，其他妖族需要修炼一百乃至两百年的心性，你已经具足了。
“在此天地之间，凡人，为万物之灵，生来便已具备妖族不可企及的灵智。而妖则生来灵智低微，或者谈不上有灵智，需后天一点点开启，一步步修得。
“一般妖族化形，必是修行百年，乃至两百、三百年，这由心性决定，心性不到，哪怕年岁到了，也是化不了形。
“你能化形，说明你心性已经具足，灵智足以当于一个生而为万物之灵的人。
“只是你修为尚浅，因此不足以化出更大的人身。”
“原来……”连佩张口结舌了一下。
她就说，怎么这些妖怪一个两个几十上百年都没个人样，而偏偏自己，胡乱修炼了那六七年就能化形了，原来……一切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老鲢公继续说道：“妖族所化的人身，并非成长而得，而是修炼化形，因此，你看见我如今这样两鬓斑白，以为是衰老，其实是衰弱……”
连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连佩想问出那个问题，又怕。
老鲢公活了六百多年，即使她不明说，也知道她所指。
眼前的小妖身上的妖气很弱，哪怕凭他老鲢公的修为，也无法一眼就看穿她的真身，这样的气象原本只存在于数百年修为的大妖身上，而这样的小妖能具有，说明她有足算稳固的心性，也一路修来少有心生恶意，所生妖气才淡薄。
妖气，是浊气存在于妖身上的一种外显。
老鲢公说道：“其实，也并非绝对无解，只是……”
连佩目光顿为关切：“只是什么？老鲢公如果有办法，还请但说无妨。”只要还有机会，她一定会努力去达成。
“只是这个办法，老朽说不得，你还得去问龙尊。”老鲢公道。
“龙尊？”连佩有些失诧，“鲢公说的不会是隔壁海底宫那位？”
老鲢公点点头：“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有办法，老朽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龙尊了。”
“啊……”连佩甚感沧桑，那位龙尊什么身份？活了快三千年，据说世上没有比他活得更久的妖，整个水族没有不奉他为尊的，于偌大个水族那么多妖而言，这位龙尊可是妥妥的皇帝呀，甚至连其它三座妖山的妖怪见了他，也要敬让四分，三大道门都不会轻易与他为难。
“鲢公，您说的这个主意虽说是好，就是吧……”她一介外来的小民何德何能“进宫面圣”？
“不必担心，龙尊与人间帝王不同，他没有什么架子。寿诞整个水族会连庆三月，届时我鲤宫前去为龙尊祝寿，小丫头……你可同往。”
别的不须说，连佩此时已经是深为感动了，她看着老鲢公这个六百多岁的慈祥的老鱼妖。
“老鲢公，我只是一个鲤宫的外妖，您能这么替我着想，我是如何也没能想到的，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谢您……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办到的，还请您直言，小妖连佩在所不辞。”
老鲢公听闻此言，便心知自己所料是没错的。
这只小妖修为虽薄，但心性真的不是一般妖怪所能及。如是别的小妖，得了这番善言，还不定想得到这后一层。
连佩想的没错，老鲢公肯主动来为她解惑，不是没有原因的。
老鲢公希望连佩能结下一个心魔誓。
——保护景容月，誓期五十年。
五十年之内，如景容月性命有殇，她不会同死，但会生出心魔。
心魔本质上是一种“问心有愧”，是心灵浊气滋生的源地。
而且一旦发生，心魔难能祛除，浊气日积，有损心性，即使在百年雷劫之下逃得性命，也有身化妖魔之危。
连佩手上拿着景容月母亲的银光短剑，忽察其分量之重。
五十年。五十年。
连佩抬起头问：“鲢公，如果我答应，你会教我剑法，对么？”
老鲢公慈祥地微笑着看她一会儿，颔了胡子白花的首：“不错。”
连佩看向手里的银光短剑，双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剑的模样，敛静一时，复又微笑，昂首说：“好——”
“——这个心魔誓，我发。”
世间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这个道理，她早在上一世就明白。
好在，这一世，五十年，当不足以耗尽她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