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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应相忆

    昮淳一直忙,忙到要见我一面都难,更别提一起吃饭这样奢侈。突然发现自己也没有向往那种繁琐平静的居家生活,每日下班做饭洗碗连续剧的,像这样他仿佛总在出差,我倒是落得逍遥。这,应该是被穆真给感化了。

    她听我这么说,格外的欣喜,“赏花我不去了,长璟进宫来,我们一起去茶馆。”

    “他带你去茶馆做什么?”

    “喝茶听书啊?难不成打麻雀?”她瞪着两只眼睛。

    好好好,你们去快活好了。

    姜长璟不是一个顾忌自己声名的人,早年就不本分守己,眼下倒是学会收敛了,毕竟收了心在朝为官,就绝不能给人抓到小辫子。这趟,多半是公私参半的要去见什么人。穆真喜欢热闹,有她在不怕冷场。

    而我独自一人,撑场面。

    那高髻女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倒不是说她容貌多么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是举手投足之间的雅致韵味。我喜欢她那件银丝春衫配白裙,压压密密的绿绣球花满身满眼。若是换个人来穿这件衣服,大概会觉得是把桌布披上身,可她能驾驭。当然了,她的样貌不输西施貂蝉,青山远黛般的眉色,眼波流转似春水,唇红肤白,细长的脖颈从领子里露出来,像极了宋代的白瓷观音像。十指纤细秀气但透着劲道,一看就是抚琴的人。我端着小茶杯,坐在石桌旁,假意喝茶,实则看女人。在这深宫里,赏花赏女人,也就这么点乐趣。

    众夫人小姐正在大花园内四处溜达,兴致颇高。因为听说很多花蜜都是可以拿来制作美容养颜之物,便纷纷去物色中意的品种。其实我只懂皮毛,以前那点精油知识还是跟着倪霓去美容院听课听来的,一知半解。可糊弄古代妇女也不是简单的工作,没有百度,全凭感觉了,只要不过敏,怎么都行。再说要问效果,青春有无永驻,那是好多年以后了吧?

    想起刚才司马夫人揶揄陈夫人的一句话,我还在偷着乐。她说,我可真是羡慕你,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呢,可惜我家全是儿媳妇,不把婆婆我气死就不错了。

    谁都知道最近陈尚书的大女儿出了事,跟家里的小妾闹得不可开交,惹怒了副督御史丈夫,弄得要休妻。最后还是老丈人陈尚书出面,女婿才按下了。这大女儿正是陈尚书三夫人所生,她一直嚣张惯了,女儿们也养得刁蛮起来,可是苦了陈尚书老了老了还得为女儿们操心。我就在想,陈三夫人也想必是有过人之处,否则陈家鹏这铁嘴老头儿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么?他放任其多年才养成了这么个结果,自己也得受着吧。男女之间这些事,外人很难说得清,关了幔帐,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其实那副都御史丈夫啊,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接一个的娶回家去摆着,她们就是不说话,光看看都闹心了,何况还都是大活人,一蹦三尺高的那种活法儿。只是做当家主母的,该有方法策略。说起来一套一套,轮到自己,就不灵了。

    “娘娘,您看看,臣妾这盆玉簪如何?”说话这人,是司马夫人的小儿媳妇。

    我放下茶碗,认真查看,“花很好,只是你不要多用,玉簪花是有微毒性的。”

    “臣妾记得了。”

    “对不住,我又忘了你的名字。”我是很有礼貌的人。

    她大方地笑着,说,“文娟,娘娘您记不住也只怪这名字毫无特点。”

    我就笑了,“你真是善解人意,刚成亲不久?”

    她点头,道,不满一年呢。

    还是新婚燕尔,大约还如胶似漆,她的笑容,比夏花更热烈。又说了会儿园子里新进的美人蕉,说是从南边身毒国来。我花了好久才明白所谓身毒,就是印度。

    此时红莲着人上了点心茶水,又招呼大家坐过来吃喝,一群女人正叽叽喳喳,突然听见内侍高声喧哗,“皇上驾到……”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跪迎,也包括我。

    眼前出现中黄色的衣摆,黑白分明的皂靴,来人弯腰伸手扶起我的手肘,语气平稳道,“平身。”

    我起身道,“皇上怎得空过来?”

    “朕是要往鉴真阁,顺道过来看看。”他微微侧身,对并排站立的司马夫人和陈夫人道,“两位夫人今日游玩得如何?”

    “谢皇上圣恩,臣妾自嫁入司马府,年年都受邀进宫赏花,惟今年的花最美呢。”司马夫人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妇人,而就是她的微胖成了有亲和力的最好条件。这一点大概让陈夫人羡慕嫉妒恨了吧。在古代社会,到了中年还不发福是让人着急的一件事,日子不安逸嘛,自然没什么好得瑟。

    陈夫人也跟着附和,“臣妾听闻过美人蕉,但从未见过。今日得此一见,才知这世上有如此美艳的花儿,着实打眼,这满园子的花都叫它给比下去了。”

    皇帝同志听这些话,看不出受用与否,只是说,这些乃是德妃准备,各位请尽兴。然后就离开了,留下一群老少花痴。大约是我随和,或者说她们忘记了当初的姜妃是会弄死婢女的狠角色,又或是男色当前顾不上这许多。总之,以前她们也见过淳阳王,但这男人穿了龙袍铁定是不一样了。有人目光远送,我也只是跟着笑,接着吃吃喝喝,好不逍遥。只是穆真不在,否则怎么能少了她看这场好戏。

    最后夫人小姐一一拜别,还拿了回礼,这招是我之前去一个外企参加年会的时候学来的,永远不让人空手回,不管礼物轻重多少都是一个心思在里头。挑了合适每个人的脂粉香水丝巾锦囊……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永远都是这些。如此,德妃得了一个好名声,是善解人意大方得体的好相与的人。之前那个韩逐月,怎么能拿剪刀去戳这么一个美人儿的脸呢?肯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只是这姜妃独受了皇帝的荣宠,将来怕是有祸患的。多么菩萨心肠的人们,姜妃的未来似乎都已经被她们写好,就是要成为被人咒骂的妖女妲己一般的角色,祸国殃民。

    听到红莲说起这些话,已是数月后的夏末了。

    我偏头去看那丫头的脸,冰冰凉凉的样子,还真是消暑。当初怎么也没想,红莲是昮淳的人,她被派去盯着姜美芽。而我在想,这又是一笔风流帐。红莲的爹是昮淳的几任师傅之一,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故没了,红莲便成了昮淳的小丫头小跟班。长大了出落得爽利灵巧,被送进宫做起了宫女,巧不巧,正好在贤妃宫中当差。认真算起来,她比姜美苏大半岁。

    “你觉得她们说的对,是不是?”我说这话的时候,在笑。

    “红莲不敢。”她低头。

    “哼,你有何不敢的?还替那甄向晚送信呢,这就不敢了?”我在这宫中动怒的时候,很少。

    她立刻跪下来,道,“奴婢一时起了贪念,拿了向晚姑娘的银子,奴婢这就归还于她,从此不再往来。”

    我却说,“若真是你的财路,我不该挡,可你休想我会信了你的话。聂红莲,我姜美苏不是专横的人,你若有本事上得了皇帝的龙床,我绝没有半个不字。”

    她听这话,一直磕头,泪如雨下,“奴婢不敢妄想,奴婢不敢妄想……”

    敢不敢,她都想了。

    我明知那日甄向晚的到来,是有意图的。她在人群里那么醒目,昮淳又偏偏那个时候要去鉴真阁,定是有人故意引导,他绝对看见了那个一身风流的甄向晚。有人安排导演了这场高级相亲会,而甄向晚的背后是整个甄家的实力么?她会愿意吧,看她那日的神情。

    昮淳呢?

    我没有机会问他,也不想去问他。有时我是自暴自弃的,与其被人咒骂,还不如给自己一条生路,让他去收罗天下美女,统统弄进宫来封妃封后。当我发现自己满肚子尽是这些愚蠢的小女人心思,恨不能拆了这咏春宫。

    快活的穆真终于从东海晒黑了回来,我拉了她在后殿的小天井里吃烧烤喝烈酒,听她讲东海那些奇怪的船商还有穿拖地长裙的小姐们。

    “荣筝跟文泽倒是好了。”她歪着头,靠着廊柱,少见的多愁善感。

    我吐掉嘴里的虾壳,“有些长不大的孩子,就是欠管教。让莫衣师傅修理了一番,那两人也知道学乖了。”

    “你猜我见到谁了?”

    “修芸衣。”我回答得毫无悬念。

    穆真泄气道,“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

    “我要情趣来做什么?连男人都见不到。”我继续灌酒。

    “荣筝在跟着修芸衣学制衣,她觉得好玩。”穆真说话间有些伤感起来,大概是因为荣筝也认了亲娘而她没有任何希望。

    “傻孩子!”我伸手去摸她的头,那家伙突然就开始掉泪,弄得我不知所措起来,“好了啦……”

    她胡乱地用手擦脸,使劲儿吸鼻子,“没事没事,你那炭火弄得太高了,熏着眼睛。”

    我对她说,“要不你嫁了吧,别等什么孝期了,就说南风郡主为了避免东海巨富的纠缠,提前履行婚约,下嫁兵部左侍郎姜长璟。”

    她看我的眼神奇怪,“我嫁了,你怎么办?”

    我好笑,“我?该咋咋办呗,您就不是嫁也没在宫里多呆几日啊。小真,你需要一个家。”

    她听这话,郑重地对我说,“美苏,我是真正担心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抬手抹泪,笑颜如花。

    我们两个心心相惜,在暮夏的夜色里像亲人一样拥抱。许多年以后,我们都还会记得这般干爽温度,以及,彼此这样傍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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