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探昮淳的鼻息，稍微有些急促，可能是因为热水的缘故。他的皮肤在浅褐色的药水里开始泛红，额头上都是汗珠。拿了帕子去擦拭，一点一点，动作轻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秦婶送了温水来，递给我。

    伸手接过，含在嘴里，喂给他。然后将空茶碗交给秦婶，“朝晖该回了，叫他过来吧。”

    “是，王妃。”

    朝晖去帮姜长璟的忙，可我这里除他之外也没有其他得力的人。指望那些小丫头们是没可能了，文泽最近又有点神神秘秘，应该说自从修莫衣来了之后，他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对她的感情之复杂我是可以理解的，又像是母亲，又是严师，儿时还能故作憨痴，可如今已为人夫，还是驸马爷，且其中的原由还是因为修莫衣的出现……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对文泽是疼惜，却也觉得他太优柔了些。但这也不能全怪他，同他的身世有关。父母双双被流放，独剩他一人。自小被修莫衣抚养长大，少了那份男子气。可早先与他共处的那些时光，我是很想念的。脑中会浮现他盯我练字时的样子，灰色的眼睛里都是清澈透明的光芒。可与荣筝婚后，他身上的那份洁净也就消失殆尽了。

    一个人要改变，真是很容易。

    朝晖进来的时候与往常有些不同，脸上有些烦躁之色。

    我就抿嘴笑，也不说话。他眼下在情敌手底下做事，不痛快不顺气是绝对的。再说姜长璟那个人精，能不给他找点茬子么？

    他看了我好几眼，用不怎么避讳的目光。大概那一次被我看出点端倪之后，他也不打算对我隐藏了。

    “你不问我笑什么？”我一边帮昮淳擦身体，一边说。

    他有些不满的样子，“王妃要笑便笑，何时轮得到小人质问？”

    “来，把王爷弄到床上躺好。哎，不许拿他报复我……”我对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有点佩服，以前的我应该绝对不会。

    雾朝晖也有些放肆，对着我瞪眼睛，那张一贯的扑克脸有了表情竟无比生动起来。

    “好了好了，我来替他穿衣。”我伸手拉过被子给昮淳盖好，“明儿同一时辰，你还是不用守在这里，开始和结束的时候来帮忙下就好。”

    他应了声是，便要回军营姜长璟那里。

    待他要跨出门槛时，我叫住了他，朝晖。

    “王妃还有何吩咐？”他静静地转头，正好将侧脸放在了斜照过来的夕阳里。

    刚毅的线条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切，告诉我，他不快乐。可这里又有几个人真正快乐？就连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穆真，都不见得真快乐。

    “她知道么？”

    他一愣，随即摇头，“小人并不希望她知道。”

    “为何？”

    他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于她来说是负担，是情债，她想嫁的要嫁的人是姜元帅。况且小人也从不指望穆姑娘能回报这份情。”

    见他如此利落，我倒还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笑笑，“有点冤屈。”

    他无奈摇头，“未见得，这种事说不清。小人告辞。”

    嗯。

    比起文泽来，他要潇洒得多，也从容自如得多。改日同文泽好好谈谈，荣筝这些日子一封信也没有，也不知道宫里如何。那些人应该是得到了风声，草木皆兵了。

    虽有姜长璟坐镇，但我却隐隐地感觉到不对劲。他叫我安心下来，别自乱阵脚，可昨夜那些桂花香气，我还以为是有人投毒。今天一早起来所有人都安然无事，更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问题出在太后和姜美芽身上。

    时常同卢氏写信，东拉西扯一些家常事，籍此判断隆越的情势。我知道姜安人对昮淳受伤一事的态度，他很漠然，完全不担心。就在想，他是不是还有点松口气的感觉？可卢氏的信总是拉拉杂杂，不着边际。对姜美芽她总是称赞，这无可厚非。前些日在信里说姜美芽有了身孕，一月有余。

    如果她真是怀了孕，要么安生下来好好生儿子，要么狗急跳墙玉石俱焚。以她的算盘，我看是要玉石俱焚了。因为她不会安心给商昮淮生儿子。但以眼前的线索，我得不到任何的提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夜里同二哥商量，决定把时箫放出去。弄个烟雾弹，让他自己潜逃。他总是要帮言风行的，这一点我料死了。姜长璟没问我为什么，想必他也知道。

    得知时箫已经安全离开，我却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惴惴起来。晚间还是有桂花香气，很淡，几乎感觉不到。一连几晚都是如此。问过穆真，她说她没觉得。这就有些奇怪了。

    几日后，修莫衣的疗程似乎有了作用。昮淳睡觉的时间没有那么久了，有时还有同我说一两句话的力气。

    他会问，“这两日怎么不听你叽咕？”

    我大喜，“你说什么？”

    他被我弄得一愣，“我刚才说‘听’，是不是？”

    我点点头，“是不是你的耳朵有恢复？来，转过头去。”

    他很听话地转过去背着我。

    “还能听见我说话么？”我期待着是不是会有奇迹。

    他慢慢转回来，摇头，“许是我脑子里的臆想，知道你会对着我叽叽咕咕。”

    我微笑着去握他的手，“怎么？烦了？”

    “没有。”他也笑，笑得无力。

    我告诉他近日的事情，他却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昮淳。”我有些担心。

    他反握住我的手，视线停留在我耳垂上挂着的小柿子上，“你一直在。”

    是啊，我一直在。

    他曾以为自己要死去，而心里惦念的人依然是姜美苏。就算是梦，也是美丽的梦罢。

    “想不想吃东西？你最近瘦了好多。”

    他顿了顿，才说，“心苦斋的包子。”

    我瞪起眼睛，“睚眦必报的小气王！”

    他闭上眼睛笑，鼻子里是轻微的气流，那样的满足。

    “等着，我去去就回。”

    跟秦婶交代了一声，拿了食盒出门。扫一眼身上的衣裳，还好，不打眼。

    临出门秦婶还在喊，“让奴才去吧，奴才不放心。”

    “没事的，这是川江，安全得很。”

    走在十月底的阳光里，秋意很盛。不曾察觉，落叶已铺满地。焦黄焦黄的颜色，踩上去是清脆的声响。原来让爱的人高兴与满足，自己便会跟着也满足起来。他说他是容易满足的人，而我要学着做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心苦斋隔着三条街，在一条颇为繁华的主街上。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流过，勾起的却是几百年后的记忆。什么时候学会不想起以前，才能真正学会满足罢。

    旁边有挑担子的货郎经过，走得匆忙。两头的担子摇晃间些许糖浆不慎撒了出来，溅在我的绒布绣花鞋面上。他走得匆忙，没顾得上道歉。低下头去看，那些蜜色的糖渍，是一个随意的铃铛形状。

    算了，不过是一双鞋。

    到了心苦斋，包子还有。真好。

    “小二，我要素的，十个。”

    小二麻利地替我装好，收了银子，高声唤着下一位。

    转身离开，带着浓郁的菜香。

    走回去也很快。不过淳王宅院躲在街尾，周围的住户也少。走着走着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什么东西一直嗡嗡直响？仔细看，原来一直有蜜蜂跟着。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蜜蜂？心下疑惑，才想起来鞋子上的糖渍来。连忙弯腰将鞋子脱了，远远地扔掉。

    蜜蜂还是不屈不饶，摆脱不掉。

    真是见鬼了！

    躲来躲去，还是被蛰了一下。巨大的刺痛感从颈子处传来，“咝——”，我左手捂着被蛰出来的包，嘴里骂骂咧咧，“疼死了。商昮淳，为了让你吃几个菜包子，老娘今天真是赔大了！”

    才走出去两步，便头晕目眩的。顿时醒悟，这蜜蜂怕是来头不小。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我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晕倒在地。

    漫天漫地都是桂花香，并不喜欢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