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阳王说话算数，给了我很多的时间，也不在肢体上与我有过多的冲突。会差人送冰镇的西瓜杨梅，德记的栗子羹，白茶花的耳坠子，乐府诗集，梨园戏谱……一切我喜欢的事物，甚至开始教我弹古琴。

    “你最近很闲么？”以前他总是很忙的，常常很晚才回。

    “闲情，不闲心。”

    这个回答有水平，我也就没有追问了。只顾吃着酸杨梅，眉眼扭曲。我喜欢比较刺激的口感。

    “荣筝问起你，说怎么不进宫了？她还想跟你学画画呢。”

    “我给她的花谱她都没有耐心给我涂完，学画是假，折磨人是真。”

    他却是无所谓的，对于这个妹妹商昮淳没有太多的感情投入。其实我发现他对于商家的人都没有所谓的感情投入，背地里不知道搞了多少皇帝的鬼。虽说眼下相安无事，可难保有朝一日不是兵戎相见。

    他的伤并不是意外，以我近乎全无的政治觉悟也能想到顺妃与瑞妃之间的争斗到了什么地步。他内心里隐藏的那种恨意，随时会爆发出来。他对朝局的掌控虽是不费太多的力气，但他毕竟没有太后的根基深厚。诸如李逍遥之流，都是几经摇摆，才归顺。比如另外的一个都水监官员，皇帝问他淮南的水利当修不当修，能否拿出报告来，他既想讨好皇帝，也不愿违背淳阳王的意思，就再三推诿，几次更改，典型的立场不坚定。最后太后怒了，一纸令下，这种术业无专攻的人，砍了他。就这么白白死了，还落得一个无人同情。

    淳阳王不同意修自然有他的道理，之前的旧坝修缮之后还能使用，并且这一两年来南方的旱情不如以往。皇帝要修，不过是因为之前夸了下海口，是要累积政治资本，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新工程上马之后，有多少人获利，可想而知。这些人都是看着皇帝的脸色行事的。

    淳阳王却不想如此挥霍。

    就像西疆的战事一样，他一样也不同意。

    但皇帝的野心是扩张。

    西疆边境的康国人，擅长贸易，时常进出中原，采买丝绸，他们从西域进口体积小价值高的商品，如瑟瑟、玛瑙、珍珠……卖给所有的邻国。他们还涉入奴隶买卖。这个时候贩卖奴隶是官方所允许的。当然他们顺便也拐卖汉女，这就不行了，一般都是采取地下的活动。

    这听起来有点像唐代的粟特人，但粟特人没有自己的统一国家，也不好战。康国皇室姓胡，叔侄经常掐架，时不时就骚扰陟域边境，当然他们也骚扰别国。有钱人嘛，喜欢抢地盘，抢妇女，很正常。

    皇帝似乎也爱上了互相啃咬的猫捉老鼠游戏，但就是不知道谁是老鼠谁是猫。他在任期间，战事不断。一会儿丢几座城池，一会儿又收复回来，乐此不疲。

    别以为有人争的都是香饽饽，那里的自然环境极为恶劣。之前皇帝送给淳阳王的川江城，我听名字还以为是风景秀美，依山旁水的好地方。结果发现是黄沙漫天，戈壁接连的蛮荒之地。这大概是康国皇室想要入主中原的最根本原因。好山好水谁不喜欢？谁愿意整天吃沙求雨与天斗？

    这种原因不好开口，就找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开端。一开始据说不过是临近的百姓闹矛盾。你错杀了我的鸡，我就要宰你家的羊。什么？把我的种羊给杀了？兄弟们，给我打。

    这一打就出了人命官司。官府办事不力，久查不明。两个小镇便结了怨。最后闹起来的，都是背后有势力的。

    这种仗打起来最是磨人。因为对彼此很熟悉，知道对方的套路，也知道对方的优缺点，防守容易，进攻难。拉的时间自然就长了。再说中原人去了西疆没有什么优势，吃不惯喝不惯，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住的时间长了才慢慢适应下来。

    他倒是愿意跟我说这些事情，毕竟隔得远，眼不见为净。也许他认为我是深闺中的女人，永远也不可能掺和到战事中去，就当是听故事罢。可宫廷争斗离我真是太近了，好像就是一墙之隔而已。故而不说一点点，怕我学坏。

    好吧，不学坏，学乖。

    “我明日去找荣筝吧，你什么时候过去，带着我。”

    “好。”

    我很清楚荣筝找我干什么，只因她害相思。贵族夫人们之间的那点谈资，她身为公主怎么躲得过去？邱先生一表人才，医德人品兼具。自从他入了太医院，就成了一干贵妇们的佳婿首选之一。可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在，何时轮得到她们？

    但邱文泽说，我不愿意。

    荣筝公主很伤心，“我不好么？还是我不美？”

    “公主很好，可文泽无心娶妻。”

    “为何？”

    “文泽志在悬壶济世，游走四方，若应了公主，便受拘于此，公主乐意见到文泽不快么？”

    这是商荣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我的。因为她觉得邱文泽在丞相府住了这么些年，应该跟我很有感情。我或许能劝得动他，让他改变心意。

    可我不会去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再说她也不告诉我，她为什么一直装傻充愣。她跟我一样，都在欺骗世人，或许是欺骗自己。总之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够诚实。

    第二日，在公主殿下的寝宫，遇到了文泽。

    他看着我的时候，一派云淡风轻。可惜，已经不是那个纤尘不染的文泽了，身上带着世俗碾压过的痕迹。

    “邱文泽给姜王妃请安。”他拱手欠身。

    “美苏嫂子你又不是不熟悉，干嘛这样客套？”商荣筝娇声道，一脸的喜气。

    “今日很高兴么。”我说。

    “因为大皇兄说邱先生治好了我，要论功行赏。”

    哦，她是希望由他开口跟皇帝说，“文泽什么都不要，只请皇上将公主许配给在下。”这样她的面子比较好过，而不是说等皇帝诏书一道，命令邱文泽娶了她。

    等邱文泽离开，她才黯淡下来。

    “如果他想游走四方，我可以陪他去。他要去哪里都行，我都舍命陪君子。可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借口，他就是不喜欢我，不爱我。美苏，你说我该怎么办？”美人垂泪时，别有一番姿态。

    “你既然很清楚，也该知道强他所难，并不是爱他。”

    她看着墙角的蝴蝶兰，咬牙道，“你叫我放弃，我却做不到。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像他一样，白衣胜雪，满身光华，还偏偏目不斜视，心静无邪。”

    “我知道。”可你在毁了他。我在心里说。

    “你喜欢他么？”她问得很直接。

    我也很坦白，“我喜欢，但不是你的这种喜欢。”

    “那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只是一个朋友。即使很多年过去，我还会记得他替我磨墨，说我的字真难看；也记得他送药来，还会带着蜜饯；记得一起看池中的锦鲤畅游，他说做鱼儿真是可怜；甚至我想哭了，他不会说不要哭，而是说眼泪有毒，流出来就好了……”笑了笑，“就这些了，不会有魂牵梦绕，也不会有怦然心动，只是踏踏实实的一句话而已。”

    “美苏，你爱二皇兄吗？”她比我大一岁，喜欢这样叫我，我也不反对。

    啊？我一愣，摇头，“他也不爱我，我干什么要爱他？”

    轮到她吃惊了，“爱一个人还要讲条件吗？”

    “于你可能没有条件，于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永无二心，疼我宠我，知我信我，无论何时都站在我这一边，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老了丑了，都不会改变。”我大概在描述一种梦境。

    荣筝竟然笑起来，“美苏，你真是一个宝贝。”

    嗯，傻里傻气，妖里妖气的活宝贝。

    她说你最近穿得这样艳，是要干什么？

    “庆祝我的纸婚。”

    那是什么？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