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篇(九)

    关雎宫内,春寒料峭。

    放眼殿中左右无人,唯有龙袍青年立于正殿,俯视着榻上少妇。

    帝王眼神凌厉,落在柳乘月渐渐隆起的小腹上,神色阴狠仿佛是要杀人。

    “乘月,可有何话要说?”他语气清冷,回荡在大殿中,久久未绝。

    柳乘月垂眸捂着小腹,止不住的恶心感再次传来,使她忍不住干呕两声。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终有一日会被他发觉。可现下人为刀俎,她亦未有什么对策。

    “臣妾未对不起陛下,是陛下对不起臣妾。”她紧紧拽着被褥,止不住心底的埋怨,怒意滔滔袭来,被她强行咽下。

    “这孩子对陛下有利,望陛下深思。”她起身颔首向皇帝行了跪拜礼,俯首在地,掩住心底的紧张。

    她能感受到这孩子的存在,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寂寞深宫,如若有他相陪,便不算太苦。

    皇帝深思片刻,便将柳乘月搀扶而起。

    “乘月说笑了,既是你的孩子,朕必将他视若己出。”他嘴角藏笑,眼底的戾气顿然收敛了几分。

    君湘眉间轻皱,狗皇帝纳柳乘月本就为显皇恩浩荡,为了表面功夫还要一连数日召她侍寝。说是侍寝,不过是一个宿在书房,一个将就在偏殿罢了,麻烦得两人整宿不得安眠。

    现下她既有了身孕,便可对外说是盛宠之果,二人也正好可借此避免掉这些麻烦。

    只是这孩子毕竟非他所出,以他的手段,保不住日后会一个找个什么意外让着孩子早夭。

    君湘不解,为何注定是死局,柳乘月为何还要执意将这孩子留下。

    “难道?”她忽然想到另一种猜测,再串起整件事来,线索便清晰了不少。

    君湘微微摇头,看来她还是猜错了,结局非是无奈,当属必然。

    她看向眼前柳乘月,见她眼底黯淡无光,埋首苦笑,不觉轻叹。

    接下来的场景都若走马灯般快速闪过,皇帝给她数不尽的赏赐,夜浮白始终同她维持着距离,却时常默默关心,一面想方设法送些吃食玩意哄着她,一面数着日子,同皇帝周旋,幻想着早日接母子二人回家。

    十月胎期之后,幼子降世,她眉间轻笑多了不少,平日里偶然听见几句玩笑话,便也会嘴角一咧,捧腹憨笑。

    众宫人以为她当了母亲,性子温顺了许多,平日里来往也渐渐多了,关雎宫再无了平日的冷清,渐渐热闹起来,甚至时常可见几位嫔妃嚷嚷着“三缺一”来邀她在宫中摆上一桌。

    天灾之时,她也会响应皇后勤俭度日,出入之时皆披麻衣。

    三年过去了,皇帝来关雎宫的日子渐渐少了,柳乘月也同后宫几位嫔妃打成一团,在皇后被废之时,也未曾落井下石,反倒为她怜悯求情,为她换来一份体面。

    人们渐渐忘了曾说她是妖妃,群臣之中,递上来的奏折之上,称赞贵妃娘娘贤良淑德,三皇子敏而好学,可堪中宫、太子之任者甚多。

    回望这些场景,每一次皆是看似温馨,每一次都见她笑得明艳,却每一次都透着些莫名的伤感。

    终于,一如先例,君湘来到了那扇紧锁的门前,轻轻扯了扯门上锁链,却被煞气灼伤,一瞬将手收了回去。

    她望着这煞气环绕的石门,猜到此等封印至少在地阶以上。却还是一咬牙,将全身灵力汇集在手上神笔中,回想着初代绘梦师交给她的咒语,拼力一试。

    可眼见使出的灵力全然被吸收,门上煞气未减,偶然可见紫电盈盈闪烁。

    她喘着粗气,打坐调息。看来以她如今的修为还不足以对抗地阶封印,可柳乘月毕竟修炼百年,放眼冥府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鬼差来助。

    孟婆太忙,黑叔白叔正出着外勤,新晋的几名鬼差修为又不够。

    “不能再麻烦小公鸡大人罢。”她鼓着腮帮,垂眸细思,正当她想着对策之时,神笔之中却骤然闪出一小团光亮。

    那团光“嗖——”的一声飞入君湘身前,渐渐化为了一个素色身影。那人长发微披,衣袂随风摇曳,伴着流光绕身,足尖轻轻点在地上,如若天神下凡。

    他睁开双眼,眼神冷冽若寒霜,提腕对着天边轻轻一挥,便将判官笔招出。

    封阳一个眼色,君湘便提起神笔,学着他的动作向神笔绕着身后,将丹田中全部灵力顺着经脉汇入掌心,再将神笔猛然甩至身前,向着那封印攻去。

    封阳将判官笔落在东面,君湘便将神笔落在西面,二人动作相合,天衣无缝。

    君湘不觉看向封阳,见他神色严肃,便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心底乍现,脑海中猛然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将军可愿随我阵前破军,杀他个片甲不留?”识海中的自己将一柄长枪抛给了身前那个身着铠甲的身影。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依稀可见长发随风飘飞,伴着战马嘶鸣,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忽然“砰”的一声,君湘回神看向身前,眼神落在方才落笔之处。

    虽然她修为不佳,可神笔毕竟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修为不浅,同判官笔一样,皆是天阶法器。那道封印落了两击,便瞬间化作碎渣,随着一阵煞气猛然溢出。

    封阳见状猛然护在她身前,将她搂在怀中,替她挡住了煞气。

    他温暖的身躯不觉同君湘贴贴,却让她心底不觉生出一丝渴望。那是她千百年来未曾感受过的温度,却有同方才那场景一般,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许是煞气袭人,封阳不觉轻哼一声,咬紧了下唇。

    “大人当心。”君湘声色微颤,抬眸望着他的神色,眼底露出几分担忧。

    待此间稳定,封阳才将她一把推开,让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可有受伤?”他小心问道,面上泛出一丝羞涩。

    君湘一摇头,轻轻拍了拍裙角,将一身的煞气尽数抖掉。

    二人便缓缓朝着门内行去,其间君湘忍不住看向封阳,见他步伐比素日重了几分,不觉眉间轻皱,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也未受伤?”她小心查看着他的面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便晕厥过去。

    这么大个人,她可扛不动!

    封阳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便垂眸瞪了她一眼,淡然道:“放心,吾未有你想得这般脆弱。”

    说罢他便加快了脚步,将君湘甩得老远。

    “不过是关心你一下,干嘛这般计较?”她在心底抱怨两句,便拔腿跟上。

    门内景象温馨怡然,同门外煞气凛冽形成鲜明对比。

    终有一日,午后鸣蝉声阵阵,暑气透过薄纱进入殿中,柳乘月轻轻摇着扇子,哄着幼子午休。

    忽然,君湘见龙袍帝王快步步入殿中,却停在内殿之外,徘徊良久。

    她正好奇,走进殿中,见到了柳乘月。

    侍女匆忙向柳乘月禀告了一声,她却毫不在意般,眼中只有幼子熟睡的面庞。

    “嘘!噤声,莫要吵到我儿。”她将食指抵在唇前,微微一笑,宛若春光明媚。

    清风卷帘拂过她的脸颊,春晖将她一张玉面映得清晰。

    浓妆艳丽下,隐隐可见音容憔悴,神色倦怠。

    许久,她才缓缓起身,又用帕子擦了擦幼子额角的汗珠,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

    “乖儿,娘要走了,今后不能陪着你,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夜里凉,可莫要再蹬被子了。”说罢她嘴角上扬,眼底却透起一丝伤感,渐渐含了泪光。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泪痕,径直走向殿外,眼神坚定落在皇帝身上,竟让他有了几分惧色。

    “怎样,也有想好?”皇帝将双手背在身后,摆弄着帝王威严。

    “臣妾求陛下,赐妾一死。”她溘然行了跪拜礼。

    他一怔,便轻叹一声,抬手命下人将毒酒呈了上来。

    “乘月,朕念你经年劳苦,赐你全尸,死后会被追封为后,葬入皇陵。”

    柳乘月闻言抬眸,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可否答应臣妾,待妾死后火葬成灰,撒在宫外?”她轻声相求,眼底闪过一丝泪意。

    龙袍帝王望着身前之人,见她毅然将鸩酒接过,许是有些于心不忍。

    “朕答应你。”他缓缓蹲了下来,平视着跪坐在地的柳乘月。

    “乘月,你能理解的,对吗?”他嗓音低沉,带着些许无奈。

    “窦氏一族平反后为平民愤,示皇恩,朕将你叔父加封进爵,将你族中稍有才德的兄弟尽数封官入朝,如今已然权倾一方。”

    “朕绝不容得外戚掌权,绝不容许韦后之乱再现。因而你与老三,只能留一个。”他站起身,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许是心底有愧,不忍直面。

    柳乘月苦笑一声,一饮而尽。

    “臣妾懂得的,可还是要祝陛下高台之上,切莫留情。”

    她仰首看向天边,不觉站起身,向着宫门走去,可未走几步,一双腿便瘫软下来,却见她强撑着起身,徐徐前行。

    君湘跟上前去,见她一步一喋血,回想起识海中她的一生。

    其实从一开始,这人便是向死而生,她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了无羁绊的境地,连同一个慷慨赴死的理由罢了。

    可浊世之中,偏偏总有一份羁绊牵着她,吊着她,为家,为仇,为他,可当这些羁绊一步步释然,渐渐离她而去之时,心底那股韧劲瞬间土崩瓦解。

    可笑的是这些人救她,想让她活,却从未了解过她。

    孤弦断绝,此间便再无佳音。

    落花宫墙,滴血三尺,此后便是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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