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筱在沙发上醒来时已经接近四点了。
房间里是死气沉沉的黑，窗帘严丝合缝拉着，视线一点都接触不到外面。
她麻利的坐直起身，熟练的扎好头发，伸手就能拉开落地窗前的帘子。
雨停了。
手机里跳出几条傅泽发来的消息，告知她自己的行程进度。
黄幼俞和黎囡没有回来过，偌大的客厅里依旧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餐桌上还是她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塑料罩子遮掩着几盘下粥小菜。
她从鞋柜里重新拿了把伞，手指触上门锁的瞬间，突然忆起刚才在胡宇泽面前的窘迫。
想来还是后悔了，当时应该多抽他几个巴掌。
就这样一边思考着一边推门了走出去。
她抬腿迈进有些泥泞的水泥路面，第一次见到乔衍家的卷帘门拉了起来。
他家没有前院，和黄幼俞家的院墙紧连着的是封闭的小空间客厅，那儿一开始是乔爷爷的茶室，后来老人去世了，乔衍就往里堆了些杂物兼作休闲娱乐区。
客厅的正中央摆了张灰色的懒人沙发，面前是一张矮脚圆木桌，杂乱的摆了很多东西，在杂物堆的角落里停了辆电动车，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房子的主人正戴着帽子躺在沙发里，闭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睡得很沉。身旁的赵柯不敢动弹，只是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池念念正好从门里出来，怀里抱了床米白色的法兰绒被子，扔给赵柯的同时拦下了行色匆匆的黎筱。
“去哪？”
她的眼底也是疲惫，和乔衍不一样的，来自心底的无力和惋惜，这份难过给她的语气增添了很大的情绪。
黎筱在她的逼问里一时不知所措，但还是应了一句：“超市。”
“东西都屋里。”池念念拽回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没把控好：“乔衍给你拎回来了。”
“我的。”
她的语气里没有疑问，而是在陈述自己丢了的东西。
“就是你那一购物袋东西。”池念念肯定的点点头：“胡宇泽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
她顿住两秒，和池念念四目相对，在想究竟是她会读心术还是因为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你怎么知道？”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她看了眼倒在沙发上的乔衍，故意大声的添油加醋：“某人碰见的。”
黎筱的视线刚在乔衍身上停下，就撞上了他眼里的疲惫和冷静。
“不是我。”
平静的交谈被突然坐起的乔衍打破，他歪头靠在赵柯肩上，裹紧了身前的被子，睁不开眼，视线里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昂：“袋子是我在路上顺手捡的，因为伞是黄奶奶家的所以一起拎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嗯。”她的语气轻飘飘，转而向客厅里的乔衍投去视线：“谢谢。”
他不爱听这话，觉得矫情，很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拉起被子裹在身前，遮住了全身，依旧无力的靠在赵柯肩头，不过终于睁开了眼睛。
“不要谢我。”他不耐烦的掀开被子：“举手之劳。”
她也一样淡淡做出回应：“知道了。”
乔衍收回视线，从沙发上弹起身，摸过桌上的烟盒，犹豫两秒又收回手指。他盯着黎筱，在她眼里看不见任何情绪，想要开口留住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下一秒就被人捷足先登。
“黎筱。”
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左手边的路口传来，在安静的街道上掀起波澜。
傅泽见眼前的局面僵持，加快步伐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定在门外袖手无动于衷甚至平静的出奇的池念念。
他把行李箱推向路边，拉着黎筱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池念念今天穿的很寻常，简单的黑色圆领卫衣配上宽松的牛仔裤。可她天生漂亮，媚里不俗，头发散在身后，唇边见状扬起一抹灿烂的笑。
傅泽沉默的和她四目相对，见他一副将要破口大骂的模样，迟念念也猛的收起笑脸，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在原地。
“别这样。”直到黎筱挣开她的手掌，拉着他的衣袖向后撤：“她是我朋友。”
“朋友？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了。”傅泽反问。
池念念环起手自然的靠在墙上，看向茶厅里那双目不转睛的眼：“交朋友你也要管？怎么了？城里来的看不上我们是吗？”
她的语气不轻，敲打着傅泽的理智。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也丝毫不给池念念面子，正面回怼。
“看来也不怎么样啊，很难理解吗？连这都听不懂。”她暗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太不真实。
傅泽挑眉冷哼一声，很想上前，可手臂生生被黎筱扯着：“真的很不意外，你的话和你的人一样让我看不起，没有营养。”
“傅泽，够了。”黎筱无奈一声。
“又赖我，明明是她先过分的——”他的语气褪去攻击，在黎筱面前显现温顺。
“筱筱。”池念念见缝插针，刻意避过傅泽的视线，打断他的话：“今晚一起吃饭吧，你来这么久了我们都还没聚过。”
她眨眨灵动的眼，和对着傅泽时截然不同的乖张。
黎筱不知所措的滞在原地，措词想要拒绝她。
可傅泽还是激动的，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她扯回肚子里，她想开口，可还没等张开嘴就被走出门外的乔衍打断。
她的视线下意识追随而去，看他兜着手靠在门框上，还是早上见面时那身，不知道睡了多久，但脸上已经恢复了精神气。
跟随他一起出门的赵柯视线也停留在傅泽身上，不是很友好，出于对一个外乡人的好奇，甚至有些提防，就连陈帆也是，平常看他吊儿郎当惯了，这会儿突然正经起来，让气氛凝结到底。
好尴尬。
“我去一趟祖厅。”
良久，乔衍回复完消息站直起身，关上手机，那双静默的眼里异常冰冷，在她身上停留半刻：“林朝丝他们那忙不过来。”
“怎么了？”
池念念转身把重点侧向乔衍，问了一句。
“林奶奶晕过去了，就剩林朝丝他们几个人在祖厅，东西多，难收拾，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张罗。”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可脚底步伐紧张，又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后自然的把手机揣回兜里：“你们先去吃饭好了，我一个人过去，先随便收拾收拾。”
“一块去吧，人多力量大。”陈帆发话，合上身后的门，扯扯衣领整装待发，他朝黎筱挑了挑不正经的眉：“下次有时间的话一定好好坐下来吃顿饭。”
他意味深长的停顿，靠上乔衍的肩。
池念念她委屈的眨眨眼，转过头拉过傅泽身后的黎筱，语重心长的交代她：“你等我回来找你，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多长点心眼，不要和不认识的人出去，也不要和不怀好意的男人说话，尤其是那种穿白短袖背黑书包戴厚框眼镜的男人，看起来特别不像好人。”
她孩子气的开口，指向性明显，瞪了一眼面前趾高气扬的傅泽撇撇嘴。
“？”
黎筱突然笑出声，弯起漂亮的眉眼，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傅泽气的面红耳赤。
“我和她认识八年了，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你挑拨离间？”他突然幼稚的回击，被池念念气的够呛。
“哟，八年怎么了？很厉害吗？”池念念不屑的袖起手，哼哼两声：“青梅竹马了不起啊！你知不知道竹马打不过天降，嘚瑟什么？”
“......”
傅泽也哼哼两声，不肯服输：“你见过几个天降打得过竹马的？”
“没有吗？”她挑衅道，一字一顿冲撞着傅泽：“没关系啊，我马上就让你见识见识竹马到底有多自、不、量、力！”
“行啊。”傅泽恢复沉稳，点头应和她：“我就在这等着，我看谁敢来！”
“到时候可别哭哦小竹马。”
“......”
“可以了池念念。”赵柯低沉开口，看不下去这场孩子气的闹剧：“走了。”
她还想继续和傅泽争执，可刚听见赵柯的催促转头就看见乔衍和陈帆已经掉头离开，走出一段不远的距离。
“乔天降！”她啧一声，松开环在身前的手，连道别都没有，暴躁的转身追了上去：“你着什么急啊！
可他行色匆匆，身影如风，很快走出黎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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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又飘起小雨，在这个将秋未秋的季节，肉眼可见的朦胧覆盖了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傅泽拖着行李箱推开大门跟在黎筱身后，他的语气很不好，直接道破主题：“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吗？”黎筱敷衍带过，推开落地玻璃，率先迈了进去：“邻居。”
“说实话。”傅泽追问道。
“……”
“小事。”
她想要逃避这个话题，却深知瞒不过他，索性照实开口，最多不过一顿争执罢了。
“小事？什么事？”不出所料傅泽会继续穷追不舍。
他对黎筱的所有事情都好奇，唯独忽略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她的情绪，在遭遇暴力和排挤前黎筱本该有的七情六欲。
“前两天在路上碰见几个混混，他们帮了我一把。”她顿了顿，画蛇添足：“而已。”
“而已？”他眉头紧皱，对她说这话的态度有些不解：“你现在还真是翅膀硬了，说这话都波澜不惊？”
“那还能怎样？我应该怎样？像害怕郑晨合一样害怕他们吗？”黎筱的话里有些激动，她不想和傅泽吵架，可那样的态度让她冷静不了：“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一天都不想，最好能永远摆脱做个正常人。”
细碎的雨滴声沉默的敲打着窗沿，削弱了盛夏傍晚的燥热，连她的心也一起平静下来。
房间里开了除湿，冷气丝丝打在黎筱的手臂，她拎起沙发一角的外套简单披上，低下头害怕傅泽看见她眼里的心虚。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傅泽也紧跟着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微微侧着身，抬起手半边靠在椅背上，调笑她。
“这里没什么不好。”黎筱淡淡道。
“不对。”他抿唇摇摇头，阴阳怪气道：“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好。”
黎筱拍拍手里的抱枕扔到床上，迟疑的转过身注视他：“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试探我。”
“你变得不一样了。”他调侃道。
“当然了。”她刻意调转话锋：“不用再畏首畏尾的生活，可以昂首挺胸做人，看见阳光，雨水，露珠，呼吸每一口新鲜空气，你也会变得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郑晨合那样的人？”
黎筱停下手里的动作，再听见这个名字，还是控制不住想要颤抖：“我从来没说过他们不一样。”
“那就离他们远点。”
“可是傅泽……”黎筱长舒一口气，眼里亮晶晶的，看着他，装满了悲悯：“是你要我找回正常生活的，还是说你想要的正常只是我能够并且只能够跟你一个人交流？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你大费周章做这么多，有意义吗？”
“......”
他哑口无言。
是他希望的，可一样让他害怕。
他害怕黎筱重蹈覆辙再次陷入回忆，也怕事与愿违做不到尽善尽美。一旦再次坠入深渊，就是万劫不复的苦难与折磨。
于是他直截了当的开门见山，语气坚定：“我不喜欢乔衍，也希望你是不喜欢他的。”
这是他想要的爱屋及乌，当然，其中不免掺杂了某些无法言喻的个人情绪。
“我不想骗你。”黎筱不安的扣着衣摆，低垂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人很容易对落魄时伸出的双手充满依赖，我也一样，我不能说这种感情算不算喜欢，但我的脑子里确确实实都是他。”
“你把这当做喜欢？”
“没有。”
“那最好。”
黎筱觉得烦：“能不能别到这了还要和我扯一堆长篇大论？”
“黎筱。”他自觉有理，那一声喊的人颤巍：“不要心软。”
“我尽量。”
她轻描淡写的带过。
因为给不出百分之百，所以不做确切的保证，未来是毫无定数的，现在作出的所有抉择到时都不一定能够走上正轨。
傅泽闻雨声扭头看向窗外，小雨翻进护栏，拍打在门外常春藤的叶片上，微弱的寒意随之袭来。
“雨又下大了。”他看似不经意的呢喃一句，却意有所指。
“会停的。”
黎筱起身替他挽好窗帘，呆滞在原地，思绪再次不自觉的越出了窗框，漂泊在那场磅礴的大雨里。
“但愿如此。”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听着雨声渐大，低下头认真的敲击键盘：“我讨厌雨天。”
还有黎筱心里挥之不去的瓢泼。
困住了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