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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中断(十)

    燕晗出兵的这半年里,江鸣雪过得很清闲,转眼便已经到了炎夏。

    承天殿空置了好几个月,她不用夜夜去献歌献舞,心下却似乎有些高兴不起来。

    偶然发呆时,她总会想起那天的大雪,想起大雪里燕晗的背影,好像即便身处炎夏,在暖阳洒在她身上时,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日飘雪的寒意。

    这些日子她也常在梦里看见燕晗。

    前线频频传来捷报,燕晗率兵南征,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几月就让南越溃不成军,因此虽然在开战,大荣的百姓们却都很安心。

    因为他们有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一队战无不胜的王师。

    只是江鸣雪常记起她与燕晗初见那日。

    在裹挟着铁锈味的秋风中,他的脸上溅着温热的残血,刀刃上流淌的血迹滴落在地上,不论神佛,似乎都挡不了他的路。

    只是那双琉璃似的眼睛没有半点温度,像是冬日里的太阳,耀眼却寒冷。

    江鸣雪觉得,燕晗是不喜欢杀戮的。

    但他作为帝王,又必须在战场上成为一个狠厉的杀神,打下大荣的山河,回应万民的期望。

    她也知道他不会战败。

    但她还是为他感到哀伤。

    江鸣雪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摇了摇头,推开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夏日里一切都很热闹,连地上的草都绿得很鲜艳,京城大约也是热闹的,百姓都在迎接夏日的生活,热情而充满希望。

    “你梳洗好了吗?”

    阿槿从院子里走进来,步子有些雀跃:“你之前答应和我出宫去的。”

    “可不能食言哦。”

    江鸣雪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

    她确实想去京城里看看,刚好,唐明月前些日子也来信说,有要事需见她一面。

    ……

    大荣的京城总是很热闹的,尤其是这样明媚的夏日里,几乎找不到一处肃静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阿槿,顾岸也一直央求江鸣雪带他一起出来,怎么推脱都不愿意作罢。

    江鸣雪想着他自从来到大荣为质后,就没有出宫行走过,便终究没有拒绝他。

    只是才一出来她就后悔了。

    顾岸实在是有些惹眼。

    他倒也没有做什么,很乖巧安分地跟在她身后,话也不密,总是笑盈盈的。

    只是少年红衣胜火,身姿高挑,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墨发高束,随风扬起,和他嘴角的笑一样招摇。

    走在街上,实在是人人侧目。

    江鸣雪想起来,早些年她听说顾岸的名头时,可谓非常响亮。时人都说这北齐嘉平侯世子惊才绝艳,天人之姿,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在北齐世家公子中,当论第一。

    也难怪,他初来大荣时,即便沦为阶下囚,还是一身傲骨,宁折不屈。

    江鸣雪先前也知道他生得好颜色,只是没成想这样惹眼。

    眼下看着这满街的姑娘们频频侧目,她倒是有些头疼。今日她还要去见唐明月,这样惹人注目恐怕容易坏事。

    只是顾岸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眼睛只在她身上。

    见江鸣雪一直看着他,他微微一愣,“姐姐,怎么了?”

    江鸣雪有些头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心虚地领着他去街边的小贩那买了一个面具。良久,她有些尴尬地对他开口,

    “委屈你戴一下好不好?”

    顾岸一时错愕,眼神似乎闪了闪:“为什么?”

    “姐姐觉得我丢人吗……”

    江鸣雪不由有些心软。

    她才想起来,大荣对顾岸来说是多陌生的一个地方,繁华京城在他看来,又是多么时移世易的光景。

    她也不知道,他初来大荣为质的那段日子,满门被屠,寄人篱下,大荣究竟给了他多少恶意,才会让这样一个傲如春阳的人因为一个面具怀疑自己。

    “怎么会。”

    看着他无措的神情,眼神又如此单纯清亮,江鸣雪倒是怕自己话说不好,会刺痛到他,只能尽力笑道:“是你生得太好看了,姑娘们都在看你。”

    “我站在你旁边,有些不好意思。”

    顾岸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许久,他才笑着接过那个面具,“其实只要是姐姐给我的,我都会戴的。”

    “哪怕真的觉得我丢人也没关系。”

    那是一个银色的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的样式,镌刻着精细的花纹,他很利落地将面具戴上,

    “姐姐,好看吗?”

    少年笑得明媚灿烂,眼睛隔着面具望向她,却还是很明亮,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江鸣雪的身影。

    她诚恳笑道:“特别好看。”

    因为看着江鸣雪给顾岸买了个面具,阿槿似乎有些不高兴,缠着她买了一路的点心,才又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等江鸣雪和兄长见上面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唐明月在一个酒楼点了些她爱吃的菜,一早就等着他们。

    他没有着急跟江鸣雪讲今日的正事,只是笑着和她说些战场上的好消息,偶尔不经意地言及燕晗,大约都是从洛拏云寄给他的书信里得知的。

    “兄长,今日是有什么要事吗?”

    江鸣雪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她知道兄长是怕扫她的兴,但她并不是一个分不清轻重的人。

    唐明月略微正了正色,终于缓缓开口:“阁主要入宫。”

    “什么?”

    江鸣雪被这话惊得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具体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大约要等陛下南征回来才会确定。”

    唐明月此番虽然有些严肃,但眉目平静,似乎并没有忧心的意思:“我觉着这大约不是坏事,你在宫里不至于孤立无援。”

    “阁主和你同在宫里,我也安心些。”

    江鸣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在观澜阁十多年,阁主教导了她许多东西,不仅有收留再造之恩,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师长。

    况且,她不知道的是,观澜阁阁主原先是决意要反对燕晗发兵的,甚至不惜调动了在朝中的所有眼线,联名上书弹劾。

    直到江鸣雪遇刺的消息传到了观澜阁中……

    燕晗面前,弹劾出兵的折子,突然就少了许多。

    ……

    燕晗大胜归来时,时节已经接近初秋了。

    仅仅半年有余,他便大破南越十几座城池,直到南越国君亲自恳求和谈,战火才没有持续下去。

    这半年来,不论是南越还是大荣,早已将燕晗视作不可一世的战神,不少百姓,对燕晗比起尊敬,更多的还是敬畏。

    但是据江鸣雪了解的线报来看,燕晗虽然是有史以来最擅带兵的帝王,但对待战俘的态度却是所有帝王中最温和的。

    所有沦陷城池的百姓,燕晗都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并且下令所有的大荣将士都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

    有些遭了荒的南越城池,燕晗在攻克后,甚至下令从大荣的边境调动物资去驰援。

    江鸣雪想起除夕那个夜晚。

    燕晗希望天下变成大荣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大荣的子民,他可以泽披天下人。

    但是天下人并不知道。

    大荣的百姓敬畏他,因为他是他们战无不胜的帝王。

    南越的百姓憎恨他,因为他给他们的国家带来了无尽的屈辱与损失。

    这是一个帝王必须承受的,天下人可以敬他、畏他、恨他……

    却几乎无法爱他。

    江鸣雪靠着窗户发呆,为燕晗感到一些淡淡的哀伤,也猜测着阁主会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宫里。

    这是她在后宫度过的第二个秋天。

    几乎还是一样的景致,面对一场微凉的秋雨,一片消失的晚霞,满园的梧桐和芭蕉,而她在等帝王入夜的传召。

    “出大事了。”

    阿槿从窗外走进来,虽然说的话让人震惊,她的语气和神情却没有多大变化:“我刚才路过承天殿,看见外面跪了一排大臣,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怎么会……”

    江鸣雪一时也有些诧异,她想了想,还是犹疑道:“照理来说,燕晗大胜而归,群臣有什么事赶在这个时候说。”

    “你有听见他们大概在争论什么吗?”

    阿槿仔细回忆了一会,然后才不确定道:“好像是在说什么……立后?”

    “什么……”

    江鸣雪喃喃了两句。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表情,只是从阿槿关切的目光中,她大概能猜到,自己的脸色有些难看。

    燕晗继位一载有余,后位空悬已久,他也早已过了弱冠之年。

    大荣确实……该有一位皇后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纠结的道理,甚至应该即刻递信给观澜阁,让他们关注皇后的人选,好让后位不要成为党羽勾结、外戚专权的筹码。

    但是她却实在觉得有些恍惚,很想歇一歇。

    江鸣雪起身到桌案上给兄长写了一封信,让他一早留心关注这件事,多在朝中寻找一些合适的皇后人选,必要时向燕晗上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短的一封信她却写得很累。

    一写完,她就钻到了被子里,缩成一团,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

    今日是燕晗班师回朝的第一天,他在今夜就召见了江鸣雪。

    帝王有些懒散地靠在金丝软塌上,微微皱着眉,对自己反常的行为有几分困惑。

    他想,自己只是有些想念她的歌声,虽然这段时日里,他的头疾倒也不怎么发作。

    但他只可能是想念她的歌声,不可能是别的。

    江鸣雪来得有些晚,她知道自己气色不算太好,所以特地画了个有些浓的妆,选了一个殷红色的口脂,在烛火下颇为明艳夺目。

    “恭贺陛下大捷。”

    江鸣雪低身行礼,起身时,对燕晗粲然一笑。

    她也不知道这笑容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但是她觉得,阔别已久,此刻看见他,她确实是很想对他笑笑的。

    燕晗似乎有些错愕,一时无言。

    还没有等江鸣雪开始唱歌,他凝神看着桌案上堆着的劝谏立后的奏折,忽然将目光转向她。

    他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寻常的事情,语气平淡,只是眼眸被火光映照得宛若琉璃:“朕本无意立后,只是近来那群老臣催得紧。”

    江鸣雪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和自己解释这些。

    只是很快,她听见燕晗面色平静地,问了她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你做朕的皇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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