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不自觉将目光落到了床上的人身上。
裴寂雪披着一头青丝,穿着件白色的中衣,唇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
方才他瞧着公子的模样,公子分明是被夫人伤了心。
府内女人不少,然而公子却一贯忽视,他虽待人温和有礼却并不是多情之人。
相反,说他薄情寡兴倒是更贴切。
如今他却又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了。
好半天,裴寂雪才出声:“去请府医了么?”
侍女答:“回禀公子,已经去请了。”
“行了,此事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裴寂雪道。
侍女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过往夫人的事,公子定然是最紧张的,如今怎么……
但她不敢多问,乖巧的退下了。
裴寂雪眸光很淡的看过去。
许三蓦地单膝跪地:“请公子责罚。”
裴寂雪又怎么不知他是为他打抱不平,他也不是毫无动摇的。
半晌后,他道:“替我更衣。”
“……”
很快,他便来到了谢长安住的院子。
院里伺候的人瞧见他来了,面上也多了些喜色,毕竟下人都是靠着主子才有好日子过。
若是夫人生病,公子都不愿来看一眼,那在他人眼中就是夫人失宠了,被厌弃了。
那他们的日子相对就没那么好过了。
雪婳十分忧心的守在谢长安的床前。
直到裴寂雪进了屋,他之前穿的衣裳被血弄脏了已经让人丢了,如今身上的是一件紫色的圆领袍,紫色贵气,他看起来就像个骄矜的年轻公子,半点也不像开口便要你命的那种。
雪婳怔了怔,才慢慢爬起来行礼:“姑爷。”
裴寂雪眸光落在床榻之上:“府医还没来?”
雪婳蹩起嘴道:“是。”
这府中太大了有时候也是个麻烦事,譬如现在这种时候,雪婳情不自禁的想,府医住的地方距离后院隔得老远。
“你先出去。”
裴寂雪道。
雪婳迟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的道:“姑爷,小姐她……若是有什么责罚,奴婢愿意以身相代,只求姑爷莫要为难小姐。”
裴寂雪终于舍得分给她半个眼神:“哦?你要如何以身相代?”
雪婳狠下心道:“奴婢愿意以性命来代小姐。”
裴寂雪悠悠道:“你倒是忠心。”
雪婳充满希冀地抬眸,裴寂雪却没了下文,也没说要怎么处置她。
裴寂雪步上前,面容冷峻:“出去。”
他的话明显不容置疑。
雪婳没办法,只得被许三带了出去。
门扉被阖上,将屋里所有光景都关在了里面。
裴寂雪站在床边,凝视了床上的人许久。
她裹在被子里肉眼可见的难受,即便已经失去了意识,眉心仍紧紧蹙着,仿佛正在被什么事所困扰。
谢长安因为高热,脸颊被烧得灼灼绯红。
很快,府医便赶了过来。
在裴寂雪颇有压迫力的目光下,他替谢长安诊了脉又针灸了一次,这才稳住情况。
他收起药箱,一旁端坐观摩的裴寂雪出了声:“情况如何?”
府医擦着额角的热汗:“公子,夫人乃是风邪入体,加上之前病了好几回,身子本就底子薄这才引起高热,如今情况已经稳住了,今夜需得人守着,若是没什么异状的话便熬是过了这坎了,若是有异状,公子派人再来唤小人便是。”
裴寂雪沉吟片刻,吩咐道:“今夜你便先别回前院了,许三,带他就近找院落安置,等明日再回。”
许三垂首:“是。”
府医自然不敢不愿意,开了药方以后便离开了,立刻便有人连夜去抓药。
屋里的下人散光了,最后剩下的还是只有他二人。
裴寂雪双手撑在她身侧,幽幽凝视着她,片刻后,他的手挪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之上,指腹下是跳动的温热脉搏,皮肤上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慢慢渗进。
裴寂雪觉得他胸腔内那颗心脏仿佛与她颈侧的脉搏逐渐同频跳动。
裴寂雪垂下眼睫,对他来说,得不到就毁掉,本该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注定得不到,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他缓缓收紧手指,一边凝视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从毫无反应到痛苦地拧起眉,其间任何一丝一毫变化他也没放过。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明明手里的人毫无反抗,他也不知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在跟什么较劲,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昏迷中的谢长安仿佛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她弧度很小的扭动着,面色逐渐因窒息而发紫。
裴寂雪蓦地松了手,背过身来望着自己前一秒还掐着她脖子的手。
他又侧过身子看向榻上
床榻上的人呼吸慢慢平缓,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如果……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只要想到这点,他心底就漫出阵阵恐慌。
裴寂雪低下头,在距离她唇瓣还有一毫的地方停住,好半天,他往旁边一偏,那个吻轻轻柔柔的落在她唇角梨涡处,一触即分。
她笑时,这地方有个不甚明显的小梨涡。
君子不趁人之危。
他虽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君子,但他知道她抗拒他的亲近,若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吻了她,那算什么呢?没有任何意义。
他要做便要光明正大的做。
就算是亲一口挨一刀,他亦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后半夜,裴寂雪才在床边慢慢睡过去,他也受着伤,精神也十分疲倦。
他的手指勾住她的指尖,慢慢沉入了梦乡。
也许是对她那句‘杀我’印象太深刻了。
他在梦里便梦见了一些零碎模糊的场景。
陈设陌生的女子卧房内,红烛垂泪,影影绰绰的帘幔后,女子的哭声若隐若现传来。
这哭声搅得他胸口的伤又开始痛,搅得他心情烦躁。
他想上前去看是什么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屋里除了幔帐后面的模糊身影,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那他是什么?是鬼魂吗?
他心中有些好笑的想。
总不能是他自己在哭吧?
因为不知道状况也动弹不得,他想法越来越离谱。
不知何处忽而窜进来一阵风,红烛狠狠摇晃仿佛霎时就要熄灭。
帘幔恰时被风拂开,露出了端坐在后面,默默啜泣的人。
那憔悴的容颜,消瘦的身影,差点让他认不出来。
“菀菀?”
他想出声,然而无法出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陌生的侍女快步走近:“夫人,您别哭了,您身子弱不能太过伤怀,三公子是因为公务太忙才没空过来的,定然不是厌弃了您。”
他何时做过这般让菀菀伤心的事?
这时,床上的谢长安倏忽抬眸,朝他所在的位置直直望了过来。
裴寂雪的心狂跳。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外面天还没亮,周围静得吓人。
裴寂雪去看谢长安,她脸上的红似乎没有那么浓了,这说明高热正在褪去。
裴寂雪在这一刻,终于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刚才那是个梦。
梦里他的莞儿哭得那么伤怀,而且是因为他。
裴寂雪动了动手指,他勾着她的那根手指也跟着动了动,他讥诮一笑道:“果然是梦啊……”
大概只有在梦里,她才会为了他哭成这样吧。
裴寂雪的‘替罪羊’抛出去后,事情果然平息了下来,宫里没什么反应。
但是为了一个病秧子折进去这么多人,裴寂雪也不快了好些日子。
谢长安病了好几日才起得了身,只是即便起了身,她也是找个地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雪婳道:“小姐,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听说近日城外的寺庙香火很旺盛,咱们不如也去散散心?”
谢长安神情恹恹的看了她一眼:“他不会让我出府的。”
雪婳道:“就是姑爷让奴婢这么做的!”
谢长安微微颦眉。
雪婳道:“姑爷定然是担心您郁结成疾。”
谢长安当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是能出去透气她当然乐意。
于是,几个时辰后,谢长安坐着马车出了城。
郊外的永北寺在盛京比较有名,每逢寺里有什么活动,那些贵妇小姐都会不辞辛劳去捧场。
寺的位置很高,需要拾阶而上。
于是这山下便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马车,天气入了秋,已经有些寒凉。
谢长安穿了件绯色的披袄,华贵的栗色马面在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泽,今日的永北寺十分热闹,在山脚便能看到长而陡峭的台阶上人流如织。
主仆二人爬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入了寺门。
永北寺与城内那个求姻缘的地方不同,大得惊人,光是待客用的厢房便有二十间以上,大殿也是好几处。
谢长安上完香,雪婳扶着她的手慢慢起身。
香案旁的老僧抚过雪白的胡须道:“看女施主面带愁容,不若来留下一支签,抽走一支别人留下的签,施主所思之事或可解。”
谢长安脚步一顿,她明明知道她所思之事无可解了,可这一刻她依旧迟疑了。
谢长安慢慢走过去:“方丈方才的话是何意?”
老僧抬手道:“这个箱子里有香客们留下的签,也有被抽走的签,施主若要抽走一支签便得留下一支签给后来人,世间之事阴阳平衡,施主若抽到的是吉签便要留一支凶签,反之亦然。”
雪婳听得有趣道:“方丈你这看起来好好玩啊。”
老僧笑而不语。
谢长安思索片刻,道:“好。”
老僧道:“施主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