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凉的树荫下端坐着一白袍人,那人身前案几上摆放着一张七弦古琴,他指尖轻轻拨弄,如水的琴音从他指尖流淌出来。
周围侍立的宫人大多听得如痴如醉。
院子里的花圃里色彩缤纷的蝴蝶围绕着明艳的鲜花飞舞,墙边的凌霄花被烈日晒得有些蔫,连场景都变得梦幻起来。
比较煞风景的是远处跟木桩似的站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色锦衣,皮质的护腕和腰带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树荫外日头正烈,他就杵在正中央扎着马步,汗水一滴一滴从他脑门鬓角淌下,打湿了晒得不再白皙的脸颊。
众人不由提起了心脏,唯恐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
那里杵着的正是无忧太子的心腹,从来大晋时便天天侍奉在身侧的,应当是这位太子极其看重的人。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要受这等惩罚。
这都是第几天了?没日没夜的罚。
没想到无忧太子看着跟谪仙似的,实则这般心狠手辣。心腹在这院中被罚了好几日,他却连眼睛都不眨,还有心情抚琴,每日只让人送一顿饭两碗水,这不是存心想要他的命吗?
练武之人尚且扛不住,他们这些宫里伺候的还不去掉半条命。
许久后,琴声慢慢停了下来。
旁边等候着的宫人立马端着刚倒的热茶小跑上去,一脸殷勤地递到白衣人手中。“太子殿下的琴技真是令奴才们惊为天人,殿下累了吧?尝尝这茶。”
阙珏将手从琴弦上移开,接过茶盏:“多谢。”
宫人受宠若惊地退到一旁。
阙珏揭开茶杯盖,徐徐白雾升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在这期间稍稍抬眸,一向深情缱绻的桃花眼中却一丝情绪都没有,冰冷得骇人。
祝楼感觉被他眸光锁定的那一刹那都快要窒息了。
他汗流浃背浑身湿透,咬牙承受双腿腿根阵阵席卷而来的酸痛。
阙珏慢条斯理喝完了茶,才抬眼看了看天色,天气已有了几分暑气。
他轻轻摆了摆手。
一直密切注意他反应的宫人替他添上新的热茶以后连忙招了招手,院子里其他伺候的人也赶紧跟在他身后撤了。
阙珏起身,慢慢走过去。
院子里的微风拂起他的袖袍和衣摆,他的脸色却不如这风般轻柔。
祝楼跟在阙珏身边多年,亦是最了解他的人。
殿下表面虽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的梳理淡漠,但方才他的琴声中分明透露着急几丝心烦意乱。
他是在担心。
祝楼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阙珏到了他面前,打量了下他狼狈的模样,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祝楼维持着扎马步的姿势,双腿不着痕迹的发着抖,一板一眼的道:“回殿下的话,已是第四日了。”
他发丝被汗浸透,汗水从发根处淌下流进眼睛里却也不能抬手去擦,汗水渗入眼中,他双眸发炎有些红,唇瓣干裂爆皮。
阙珏又问:“那你可知错?”
祝楼沉默了一息,道:“属下知错。”
“说说,错在何处?”
祝楼梗着脖子:“属下不该擅自做主明明发现事情有异常却隐瞒不报。”
阙珏冷睨着他,道:“你莫要忘了,若没有她,本宫根本熬不过当初那些冬日,此次你隐瞒不报,若她因此被人害了性命,你拿什么偿还?我知你心底对她诸多不满,本宫原也以为是小打小闹,却没想到你竟变本加厉。”
那几年正逢寒冻,冬天格外冷,宫里还不为他准备冬衣,祝楼是亲眼见过他被冻得脸比纸还白。
祝楼张了张嘴:“可是殿下……”
阙珏眸光微寒:“看来你还是心有不甘。”
祝楼一愣,赶紧单膝下跪,抱拳道:“属下对殿下的命令绝无质疑。”
阙珏脸上满是淡漠,道:“绝无质疑,只是有了自己的心思,我身边想来是留不住你了,如此不听话的人,也不必委屈你继续待在我身边了。”
祝楼浑身一震,蓦然抬首,一脸惶然:“殿下!属下知错了!属下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若有下次属下一定让人提属下的头来见您!属下只是觉得……侯府小姐此人身边诸多麻烦,那相府三公子野心昭昭,此次围猎之事显然是他们内政,一旦沾上还不知要多多少麻烦事,殿下您跟着牵扯进去并不是好事。”
祝楼缓缓垂下头,像一条即将被丢弃的家犬。
他低声喃喃道:“属下家破人亡之际便被殿下带在身边,殿下早已像属下的亲人一样,殿下忍辱负重心怀社稷是天生该身处高位的,属下不希望您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分心……却忽略您的想法,是属下忘形了。”
他说完,面前陷入一片寂静。
祝楼过了一会儿,又执拗的说了句:“可即便她对殿下有恩,等日后殿下登上大位,给她……哪怕是给长宁侯府一些优待也无不可,又何必要此时去蹚那趟浑水,殿下韬光养晦布局多年,难道要在这里功亏一篑吗?”
祝楼咬了咬牙,他甚至都能听到汗水滴在地砖上的声音。
“除非殿下……动心了。”
阙珏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
祝楼瞧见他的神色,重新埋下头,用很小的声音道:“殿下未经历过□□,想来连您自己都尚未意识到这点吧,属下今日就想把想要说的话说完,待属下说完,随殿下怎么处置。”
“属下年少时也有过心仪的姑娘,那姑娘跟着属下一块儿长大,属下家里从前是开武馆的,父亲对我的武艺要求十分严格,不管练武有累多苦,但每回只要看到她提着篮子站在门边冲我笑,属下就觉得满身的伤都不痛了。”
“属下无论在干什么都忍不住会想到她的脸,她的笑,她发丝的味道,男儿气血方刚的年纪却也只有她能挑动我的欲求。”
阙珏看他说起这个人时,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唇边都浮现出了淡淡笑容。
祝楼道:“殿下自己没有意识到吗?殿下从遇见侯府那位小姐开始就屡屡破例,那一次山匪劫道,按照殿下的本事又怎么会逃不出那一亩三分地却硬是陪她留在那里,而且殿下那日是故意的吧?我猜测殿下留有什么后手,但中途取消了。”
他猜得确实没错。
阙珏听得出神,眼底的诸多情绪像是尘埃一般落下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静静的望着他。
“是又如何?”
祝楼顿时脸色大变,随即又面露无奈,他没想到殿下会直接承认。
“殿下……可那谢家小姐可是已经成了亲的人啊。”
难道殿下这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也太不走寻常路了吧。
阙珏转开目光:“裴三并非她的良人。”
所以你就要横刀夺爱是吧?
祝楼扶额。
“好吧……为了将功折罪,殿下尽管吩咐属下吧,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属下都会替您去办到,请殿下再给属下最后一次机会。”
阙珏:“无需你上刀山下油锅,陪本宫演一场戏便可。”
“……?”
来啊,反正演了这么多年都是老戏骨了。
许是这些日子谢长安表现得格外老实,裴寂雪将她的活动范围从屋子扩大到了院子。
谢长安从雪婳的掌心抓了一把鱼食洒进池塘里,引起一群锦鲤的哄抢,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尖尖的花苞粉粉嫩嫩的。
谢长安看着那扎堆的鱼,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崔时堰问过她的问题。
‘有的鱼生来便在湖泊,有的鱼却只能活在缸里,它会快乐吗?’
‘那你认为它是知道的处境会更好还是不知道会更好?’
“我认为都不好,最可悲的便是身处地狱而不自知,若是知道,明知自己身处地狱却无力挣脱,也很可悲。”
而她现在就是后者。
而过去的她是前者。
他说得对,那都不会快乐。
雪婳默默陪着谢长安,这些日子她连笑容都几乎见不着了。
她和雪婳谁也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游廊拐角处站着两个人、
裴寂雪静静凝视这边,墙边生长茂盛的藤蔓将阳光悉数遮挡,连一丝阳光也落不到他身上。
“公子,为何您每日都来此却从不上前?”
许三道。
裴寂雪手里捏着个白色的东西,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着,他道:“母亲如今对我多有不满,此事容易生变,那夜我带走莞儿,贵妃娘娘也很不高兴,若我还日日待在她那里,怕是要出事。”
他抬起手:“你让人把这个东西送进去?”
许三接过,翻看那张字条:“这不是方才拦截下来的信笺吗?
前些日子许三派出去的人带回消息,在当初那座山周边的村庄里寻到一个姑娘,听说那姑娘是当初那群山匪的遗留孤女,那群山匪被杀的杀,抓捕的抓捕后,她就下了山被一家农户收养。
她说那日跟夫人一同被抓上山的公子长得十分好看,只是可惜是个病秧子。
“这字条是侯府来的,上面又是关于九殿下的消息,那么很有可能是夫人吩咐人去做的。”许三恍然大悟:“公子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