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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东风(下)

    熙州的军情折子递入宫中时,皇帝刚从先农坛回来,许是吹了风的缘故,又许是今日抢春牛时发生的意外令他心中隐生不祥的感觉,他的头疾又发作了,眼前一阵模糊,连折子上的字都看不清楚,内侍惶恐不安、结结巴巴地念完,他又呆了一阵,才明白那折子上说了些什么。

    宣纪阳侯和各位重臣入宫的诏令还没有发出去,霍小仙便赶到了。阁中一片狼藉,散落了满地的奏折。霍小仙挥手命内侍都退下,走到皇帝身边,弯腰将折子一份份捡起来:“凉军来势汹汹,纪阳侯和各位相臣马上就要进宫,如何调兵遣将、拨放粮草,臣不敢多作置喙,但在这之前,臣有一事,要禀奏陛下。”

    暴怒惊恐过后的皇帝全身无力,斜倚着榻上的小案几,按着额头,一副头疼难忍的样子:“说。”

    霍小仙将折子放回皇帝手边:“陛下知道,臣的武德司,也有人潜伏在凉国,据他们刚刚传回来的消息,此回凉军突然发兵,是因为凉国二王子蒙羽下毒谋害大王子,王后震怒,下令斩杀蒙羽。国师段远山一派却力保二王子,坚称其蒙冤受屈。为了挟制王后,国师之子,大将段永玉三路大军齐发,攻下我大端边境十寨。”

    皇帝怔了怔,隐约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霍小仙。

    霍小仙看着皇帝,轻声道:“陛下,那蒙羽有国师辅佐,凉国大半朝臣都偏向他,而大王子体弱多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只要熬死了大王子,其余王子都不足为虑。蒙羽为何会突然如此莽撞,下毒谋害大王子?而凉军东侵,谁,又是最大的受益者?”

    皇帝颊旁肌肉近乎扭曲地痉挛了一下。

    霍小仙的声音不疾不缓地在阁内回响着。

    “顾宣羁留京都已有六年,眼见顾云臻还有一年就要承袭爵位,接掌西路军,他必然比谁都着急。去岁顾云臻几次遭人陷害,只怕都是他所为。眼下顾云臻日渐势盛,他唯一的法子,便是再挑起一场战事,同时暗令顾九一败再败,如此方能令陛下迫于形势,放他回熙州。而只要他回了熙州,这战事打上三年五载的,西路军中,哪还有顾云臻的立足之地?”

    肃章殿内顿时响起“呛啷啷”的瓷器破碎声,皇帝的脸狰狞得变了形。他在室内急急地来回走了几圈,怒气犹不能止:“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他像头困兽般走了一阵,连声唤内侍传翰林拟旨,就要出动神策军拿下顾宣,霍小仙忙劝道:“陛下息怒,顾九不除,动不得顾宣。”

    “顾九,顾九!”皇帝烦躁不已,“朕什么法子都想过,他就是一根筋效忠于顾宣,早知道,当年就应该先拿下他!”

    霍小仙笑了笑:“陛下何需亲自动手,眼下,有一把最好的刀。”

    皇帝停住脚步,看向霍小仙,沉吟道:“你是说……”

    霍小仙趋近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陛下,咱们这一年没有白费功夫,狼崽子已经长成,是时候放他出去,与顾宣一较高下了。”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霍小仙缓缓加了最后一把火:“今日抢春,为了陛下安危,臣在先农坛四周都安排了人手警戒。臣入宫前,属下刚刚回报,他在河谷巡视时,远远看见顾宣与顾云臻起了争执,似是……还动上了手。”

    暖阁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只听见沙漏里的沙子簌簌而落的声音。

    窗户上的暗纹将皇帝的脸映得阴晴不定,良久,他终于声音暗哑地开口:“传朕旨意,宣内阁大臣及……水陆转运副使顾云臻入宫。”

    霍小仙不再多说,命内侍们好生侍候着,趁诸位大臣还没有赶过来,退出了肃章殿。

    小内侍汪澄在肃章殿外转角处相候,见霍小仙过来,屁颠屁颠地迎上来:“义父,如何?”

    霍小仙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去,告诉找你的那人,就说他家小侯爷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妥了。甘泉宫的人情债,算是还了他,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汪澄忙陪着笑:“还是义父厉害,一出马,便说服了陛下。”

    霍小仙冷笑一声:“首鼠两端、偏激固执,若非太师帮他撑了十余年……”

    这话极为大逆不道,汪澄却像听惯了似的,没有吃惊,也没有惶恐,亦步亦趋地侍奉着霍小仙往西宫走,笑道:“倒是没想到,这小纪阳侯,也知道算计人心了,而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这般稳准狠。”

    霍小仙幽幽道:“能在顾宣几次三番的暗算下毫发无伤,能与我打个平手,就证明,这世上,没有真正简单的人。”

    阳光照在肃章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有柳絮无声地飞过白玉石广场,落在霍小仙的衣袍上。

    霍小仙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远处淡蓝色的天空,轻声道:“起风了。”

    ****

    起东风了。

    又是一年春风时。

    风吹得练武堂的紫色旗帜向着西面飒飒而舞。院子里杏花已经绽开了小小的花骨朵,再过一段时日,青霞山的杏林,定然又会灿若云霞吧?

    只是那样的杏花骄阳,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了。

    顾云臻站在练武堂的廊下,怔怔地看着在风中轻舞的旗帜,又抬头,将目光投向湛然的晴空。

    脚步声轻轻响起,顾宣走入了练武堂,他看到顾云臻的背影,脚步顿了顿,缓缓走近。

    顾云臻没有回头,仍注目于远际的天空。

    顾宣在他身边站定,同样也没有说话,和他一起看着紫色旗帜所指的方向。

    顾云臻静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份军情折子,缓慢转身,看向顾宣。

    “这是九叔刚派人送来的军情急报,凉国大将段永玉三路大军齐发,攻下我大端边境十寨,九叔正集结兵力,与段永玉鏖战在青川一带。”

    顾云臻沉缓地说着,一双眸子冷定地看着顾宣。

    顾宣缓缓接过军报,这样冷静的少年,是他一直期望看到的,然而这一刻,他心中又生出依稀的悔意来。

    顾云臻淡淡道:“陛下已经下旨,命我前往熙州,领兵抗击凉寇。”

    顾宣展开军报的手微微一凝,抬头看向顾云臻。

    “太姑奶奶临走之前,要我离开京都,去熙州,去横山,她说,那里才是我顾家人应该去的地方。”

    顾云臻走向兵器架,握上一杆银色长枪,没有如以往那般唤顾宣一声“小叔叔”,也没有回头,只轻声道:“去熙州之前,我想与你……最后再较量一回枪法。”

    顾宣沉默着,没有回答。

    顾云臻缓缓转身,以拔山之势起枪,毅然决然的目光看向顾宣,展手。

    “请。”

    ****

    同样的练武堂,同样的两杆长枪。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如影随形、配合无间。

    两个人使着相同的枪法,红缨翻飞,寒光点点,激烈交锋间,枪尖碰撞的火花在堂中不断迸出。

    顾宣忽然发现,面前的少年,已经长到和自己一样高了。而当他不再像以前那般雀跃地叫着小叔叔,不再用崇敬的目光追随着自己,他那沉稳的面容、交手间的凌厉,便十分像当年的大哥。

    对垒时的分心,让顾宣的枪法露出了细微的破绽。声如雷霆,自他耳后袭来,他身形侧仰,避开顾云臻这一枪,但顾云臻一回一抹,逼得他只得拧身闪避。

    长枪在地上柱出一团火花,顾云臻随之击到。这一招却是轻灵飘忽,直取顾宣面容。

    顾宣仰面而避,枪尖自他面上擦过,又勾回来。顾宣无法直起身,之前的伤痛发作,肺间更像有千万根刺一样,令他气息微岔。顾云臻雷霆般攻到,将他手中长枪挑飞至半空。

    顾宣蹬蹬连退,后背靠到院中大树,才止住脚步。

    而红缨如蛇,顾云臻手中的枪尖,也倏地停在了他咽喉处。

    春风中,二人默默对视。

    仿佛有十余载的光阴,在四目相视中无声而过。

    顾云臻看着顾宣,终于轻声开口:“从小爹就教我,大端的儿郎,当守土卫民、匡扶社稷。顾家的家训是:但有顾氏一日,便保横山百姓一日安宁。”

    顾宣仍然沉默地看着他。

    顾云臻心中一阵剧痛,但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我可以把顾家给你,也可以不要西路军。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

    风吹得练武堂的旗帜簌簌作响,顾宣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旗声中有些酸楚涩滞。

    “什么请求?”

    顾云臻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曾对其华说过,要她忘了我,和你好好过日子。要她和你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他看着顾宣,这样慢慢说来,神色沉静,但偏偏是这样的沉静,令顾宣一时不忍直视,微微偏开了头。

    顾云臻深吸了一口气。

    其华……

    一念及这个名字,他似乎连呼吸都是痛的。

    “时至今日,我还是这句话。请你好好待其华,她既然……”

    俯仰轩中的那一幕,让他这一刻想起来仍心痛难当。赶到眼睛湿润之前,他终于把最后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她既然心中已经有了你,你就好好和她过日子。否则,我必归来,收回你欠我的一切。”

    说罢,顾云臻倏然收枪。

    少年乌黑的碎发在空中翩然落下,顾云臻再不看顾宣,转身,大步离开。

    ****

    绚丽的夕阳铺满了半面天空,离亭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箔。

    夕阳下,顾云臻策马回望,凝望着生活了十七年的京都。

    他转过头,正待挥下马鞭,忽然,马蹄声夹杂着兴奋的呼唤声在官道后方响起。

    “顾兄弟!顾兄弟等等我——”

    “小侯爷!小侯爷——”

    一骑当先驰近,马上少年英姿焕发,正是李弘哲,他身前坐着二丫。后一骑则是顾十八带着胖小。众人身后,还跟着十余名郡王府的侍从,最后却是大小郑娘子那一群顾十八帮顾云臻揽来的奇人异士。

    李弘哲的笑容如夕阳般绚丽:“顾兄,我已向陛下求得允准,与你一同前往熙州,共抗凉寇!”

    二丫也大声道:“小侯爷,你说过要我跟着你的,怎么能丢下我不管?”

    胖小连忙:“就是就是,小侯爷,我们也要随你去熙州,杀西凉人!”

    顾十八则憨憨地咧着嘴:“青凤说了,不把凉贼杀退,不许我回来见她。”

    大小郑娘子等人也纷纷道:“我等说过,要誓死追随小侯爷的。”“小侯爷可不能丢下我们!”“就是,小侯爷,这京都呆着憋屈,我们和你一起去熙州!”

    顾云臻看着他们满面真挚的笑容,心中忽然一暖。

    是,该斩断的过往,就都留在京都吧。

    前路虽然漫漫,但至少,还有知交好友相随。

    夕阳下,数十匹骏马迎着黄昏的风,向西疾驰。

    ****

    不远处的山间,顾宣和叶元成站在树林边,默默看着他们驰远。

    叶元成已瘦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依稀又变回了那一日看尽京都花的飞扬少年郎。他转头看着顾宣在夕阳下如岩石般沉默冷峻的侧颜,叹道:“我这辈子,最不服的便是你。这些年总认为是命运弄人,才轮到你执掌顾家。但现在我认输,你,比我狠得下心。”

    顾宣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唤道:“四哥。”

    叶元成眼神微微一颤,没有出声。

    顾宣轻声道:“云臻走前,对我提了一个请求。现在我同样,想求你一件事情。”

    叶元成好奇地问道:“云臻求了你什么?”

    山风涌来,吹起二人的袍角,满山树叶随风乱舞。顾宣凝望着官道上扬鞭远去的身影,许久都没有回答。

    正当叶元成按捺不住,想把他提拎着揍上一拳的时候,顾宣开口了:“我想请四哥,看在其华的份上,将来留苏理廷一命。”

    叶元成微微一怔,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苏理廷竟然生得出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儿,想必,她是随了沈娘子。”

    他怆然笑了笑:“罢罢罢,我答应你,只要苏理廷最后不拼个鱼死网破,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顾宣转头凝视着他:“你这些年过得不人不鬼,可都是拜他所赐。”

    叶元成将目光投向官道上渐渐看不见了的身影,轻声道:“你不是说过吗?要让我光明正大地活过来,那我又何必再和苏理廷计较。我们,实在是欠云臻和其华太多。”

    顾宣默默地揖了一礼,轻声道:“一切拜托四哥了。”

    “放心吧。”叶元成扶起顾宣,被他冰凉的手刺得皱了皱眉,“倒是你……”

    “前日我去庵中看过薛家姐姐……”顾宣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叶元成眉头一颤,怒道:“顾宣你——”

    顾宣微笑道:“薛家姐姐不肯随我回来,她说,她相信你没有死,有朝一日,一定会带着她送你的那杆长枪,亲自去接她。”

    叶元成一时怔住了,许久都不能言语。

    “时辰不早了。”顾宣轻声道,“四哥可以启程了。”

    叶元成仰头一笑:“是,该启程了!”

    他忽然有种想放声高歌的冲动。多年的隐忍与积郁仿佛都要随这一声笑荡然散去,脸上也迸出少有的光彩。

    他迈动双腿,宽大的衣袖在身边拂动,迎着满天霞光,大步下山,再未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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