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沐南心离开山林后,十璟仍站在湖边,目视她飞离的方向。

    适瑜仰头见沐南心的身影已消失在天际,这才朝十璟走过去,终于大大方方地行礼:“师父。”

    “嗯。”十璟应罢,却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件。

    适瑜往他手中瞧了眼,那是一颗由楠木雕琢而成的珠子,约莫一寸宽度,珠子周围雕成镂空状,内里嵌有一枚不知名的花朵。

    “这是?”

    “天青给我的。”十璟道。

    “天青?”适瑜问道:“方才那位姑娘?”

    “嗯。”他没抬头,依旧关注手中的楠木珠,捏在指尖把玩端量。

    适瑜窃笑,师父头一遭被人强行亲了额头,看来印象十分深刻。那姑娘才刚走不久,就开始睹物思人?

    十璟瞧有半晌,这才将楠木珠收好。抬头看向他时,脸色霎时沉下来:“我方才交代你注意言辞,你却自作聪明,拜托她劝我随你回宫?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弟子哪里敢说不该说的话。”适瑜连忙解释:“只是我日夜急盼师父就任君主之位,却遭师父屡屡拒绝,弟子正忧心忡忡,就见师父对她格外在意,心想这在意之人的劝说总归比我管用,这才顺势同她说道一番。说的不过是师父情愿住在这野兽出没的山里,也不愿随我回家之类的话。”

    “在意之人?”十璟秀气的眉头压了压,斥道:“你在想些什么!”

    适瑜听他语气严厉,着实一愣:难不成我猜错了?

    今日师父任由虎狮被那位姑娘打跑却没恼怒,又刻意在她面前隐藏身份,还送出自己亲手制作的红玉髓。那红玉髓昔日可是他随身携带之物,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人……

    种种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太寻常!

    十璟看他神色间满是困惑,便问:“魔域境内,能御风飞行者,有几人?”

    适瑜道:“除却训练过的魔兵,仅有少数常年修炼者方能御风飞行。”

    他再问:“她不但能御风飞行,飞行时如履平地,速度快慢可控,多少魔兵可如此轻松办到?”

    适瑜摇摇头:“唯有精兵强将才能做到。”

    “你曾与我的魔灵交手,应该明白它越打越狂暴,昔日它将你险些拆骨碎脑,吃的那些苦你都忘了?”十璟提醒道:“你不怀疑她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徒手驯服我的魔灵吗?”

    驯服....

    适瑜登时吃了一惊,犹如醍醐灌顶。

    虎狮力量无穷,不将对方打倒,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此猛兽,又怎会被轻易打跑?

    除非它被驯得服服帖帖。

    但这世上,除了师父,虎狮从不屈服任何人。

    适瑜恍然想起红玉髓:“师父怀疑她并非本族,所以将施加了追踪术的玉髓赠予她,实则打算暗中调查?”

    十璟抬步往木屋方向走去,一边道:“你担任军师多年,还需我说透才明白。不如把这个重要职位让给聪明人去当,你回来继续埋头修炼。”

    适瑜亦趋亦步跟在他旁侧,笑了笑:“师父教训的是,同您相比,我道行浅薄,所以殷切期盼师父随弟子回宫。而今全族无首,王位空缺,正需师父引领我族重回荣光。”

    十璟呵呵反问:“难道不是引领你们继续打战?”

    适瑜忙不迭摇头:“兵力严重受挫,战是打不了了,但我族亟需师父这样的主心骨坐镇。否则仙界以为我们再无强大君主,成了一盘散沙,届时趁机举兵来犯怎么办?”

    “怎么办?”十璟脚步一顿,冷笑地望着他:“只许你们侵犯他们的地盘,不准仙庭的将士举兵侵犯这里?他们将来打过来,你们群起反抗就是。反正你们杀不尽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能杀尽你们,豁达点。”

    他句句扎心,怼得适瑜哑口无言。

    “你先回宫,该埋的埋了,该收拾的收拾了。”十璟说罢,侧身一闪。适瑜连他影子都没瞧见,人已到了榆树上的木屋旁。

    “师父!”他仍不放弃,冲前方喊道:“您就抬抬贵手,管管我们吧!”

    回应他的是干脆的关门声。

    “唉....”适瑜摇头叹气。

    苦肉计、悲情计、马屁计,该用的办法都试过了,看来师父是铁了心不愿接管魔族的事。

    适瑜望着树上那栋木屋,又是长长一叹,看来只能另寻他人……

    他沮丧地转身,正要离开。

    “两日后发布新王上任的消息。”十璟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适瑜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听那方又说:“还不回去操办?”

    他大喜过望,笑得眼眶都湿了:“弟子这就回去操办,两日后恭迎师父大驾!”

    说罢,兴致冲冲地往魔宫赶去。

    ***

    屋内,十璟盘坐在榻上,右手捏着楠木珠,正细细观察珠子内雕刻的那朵花。

    花朵整体呈圆锥伞状,花瓣为椭圆形,共有三层,每层错落四片花瓣,边缘俱呈齿状。

    她必定见过这花,才能将它雕琢得栩栩如生,仿佛一朵鲜花就盛开在这颗楠木珠内。

    他走遍地界,踏过冥界,游历的山川江湖不计其数,却不曾见过这样形状的花。

    也不知这花开了哪里,叫什么名字。

    他缓缓抬手,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她双唇的温热、柔软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额间,无不提醒自己,刚才发生的事真真切切。

    他当时以为自己收下楠木珠,并答应会随适瑜回去,她会马上离开。

    怎料她突然说:“你好似我曾收养的一个孩子,也是同你一样大小。我劝你回家,也是希望那个孩子可以回家。”

    刚说完,她就毫无预警地亲过来。

    十分地.....霸道!

    看来是将他当作她曾经收养的孩子,才会做出亲昵的举动。

    他食指轻轻拭过额间,满是不屑:“谁要当你收养的孩子!”

    ***

    却说离开许久的沐南心,打算趁天黑之前在山里寻一处僻静的山洞歇脚,也需再次神游太虚寻找天青的下落。

    她无法确定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这是唯一能找到天青的办法。

    方才在湖边,她将楠木珠送给十璟,正是因为他和天青是一般的年纪,差不离的身形。两人同样有着白净的脸蛋,清秀的眉眼。

    而她先前在赤莲漠毫不犹豫出手救下十璟,也有这部分原因。

    *

    日落之前,沐南心在一处向南的半山腰找到间隐蔽的山洞。大半洞口被杂草覆盖,若不仔细观察,难以发现。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头走去,一边仔细留意——洞内有些干燥,并没有其他兽类占据的痕迹,适合暂留歇脚。

    待找到一处平坦的位置,她抬手起风卷走碎石沙尘,这才盘腿坐下。

    坐下时,腰侧挂着的红玉髓刚好落在腿间。沐南心顺手摸了摸这枚圆润的红玉髓,似玉一样水滑冰凉的触感,又似琉璃一样通透,这是极品玉髓,她只在仙帝的宝阁中见过。

    “楠木珠同这宝贝相比,倒是寒碜许多。”她喃喃道。

    其实她先前本没打算回礼,那礼还是十璟主动要去的。

    为了劝十璟回家,她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始终面无表情,不予半点回应。眼看说服无望,她欲放弃,反正自己已尽力帮忙劝说,至于结果如何,并非她能左右。

    却不想十璟忽然答应,条件是她需回以一件信物,有朝一日再次碰面可以借信物相认。

    为了尽量减少身份暴露的风险,她只带了两件随身物品,一件是发簪,一件就是楠木珠。簪子断不可能送人,这才将楠木珠给他。

    平日闲暇时,她会动手做一些木雕。楠木珠就是她亲手所制,昔日被她放在枕下,用来宁神静心的,没人知道她有这么个玩意儿。

    等离开魔域后,她自然要恢复原本的容貌,不会是今时这般模样,怎可能同他相认。所以送便送了,对她并无影响。

    她遂拿出楠木珠,说自己身上只带了此物,不值钱,“你若要....”

    “要!”十璟不等她说完,直接将楠木珠拿去,紧紧攥在手中。

    *

    虽说礼轻,但这份回礼,沐南心是诚心诚意地送给他,岂能料到自己身上佩戴的红玉髓却藏着他的心计。

    不论她往哪儿去,一旦十璟施法,她的踪迹就会暴露。

    夜深人静之时,沐南心正专心冥想。腿间的红玉髓忽然晕开一道浅淡的红光,须臾归为平静。

    她毫无察觉,正集中注意力分离神识,只等神识进入太虚之境.....

    ***

    沐南心再度睁开眼,远处山峦起伏,林间郁郁葱葱。她的神识已入太虚,回到了那座山顶。

    她坐在榕树下的案几旁,天青正背对她坐着,如瀑布般的青丝柔顺地垂在身后。沐南心下伸手捞过几缕发丝,头发显然刚洗不久,发梢还有些许湿润。

    “等头发完全干了再绑,不然会头疼。”她说道。

    “头发散着就没法同你玩,绑起来吧!我头不疼。”天青一向听话,但有时的固执劲令她没辙。

    她拿起案几上的青色发带,先是将其发丝收拢,再用发带扎个结,最后自上往下缠绕绑成辫子,动作娴熟。

    绑好后,天青指着前方挂在榕树下的秋千:“怎么多了这东西?”

    她笑道:“你上回说人界的孩童爱玩秋千,我便帮你做了一个,你去试试好不好玩。”

    天青却起身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秋千旁:“你荡秋千,我来推。”

    她知道,但凡天青主动提及的事,谁都拗不赢。她便搂住天青的腰,一把将人抱起来,搁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咱们就能一起荡秋天!”

    说着,她双足撑在地面,借力将秋千往前方猛地推过去。

    秋千将两人荡得又高又远,几个来回后,沐南心问道:“好玩吗?”

    天青扭过头:“好玩!”

    看着面前久违的孩童般笑靥,她禁不住叹道:“这么些年,你怎么不见长呢?”

    收养时是六七岁的模样,过了四五载,还是这般稚嫩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天青扬起的嘴角骤然垮下来:“我这副模样不好吗?”

    她摇摇头:“倒不是不好,只是我想看你长大的样子。不然养了这些年,个头却始终不见长,很没有成就感。”

    “你喜欢我是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信誓旦旦的口吻,不是玩笑话。

    沐南心却是一阵心惊,她严肃地冷着脸:“说什么呢!你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在意旁人的想法,也无需在意我的想法。你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什么样子,皆随你自己的意愿。”

    天青又变成一头十人也拉不回的倔牛:“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沐南心急了,也恼了,双脚踩在地面,秋千顿时停住。她抱起天青往地上一放,起身往案几走去。

    “你不要我了?”委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沐南心觉得自己应该硬下心肠,她希望天青可以为自己活着,而不是将身心囿困在她的世界中。

    可身后一句恳求的话瞬间将她故作的冷硬给打得七零八落……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丢下我?”

    天青走到她面前,仰头望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眸泛起的泪光猛然将她惊醒。

    太虚之境或许是过往的记忆,也许是心中执念所呈现,还可以在虚实交织中产生无穷变幻。倘若神识无法安定,情绪失控后就会像此时这样,被太虚扯入虚实的混沌中,最终忘记自己来到太虚的目的。

    稍不注意,甚至会永坠太虚,现实里就成了一个活死人。

    沐南心努力稳住意识,蹲下来,捧着天青的脸:“我不会丢下你,曾经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丢下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不是在这里吗?”天青怔怔看着她。

    “不是这里,是你魂魄被束缚的地方。仔细观察,然后告诉我。”

    天青沉默片刻,才缓缓闭着眼,似有些痛苦,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黑压压的....四处铜墙,不见天日,隐约有红光绕柱悬梁。”

    没说几句,天青忽然睁开眼:“你找到我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沐南心笑道:“我只是想找到你,找回你。”

    天青小小的手掌用力地捏着她肩膀,有些惊慌:“我只是残余的意识,并非魂魄,你就当我死了吧!”

    沐南心依然淡笑,她抬手念诀,然后看着天青在自己面前变得透明虚幻,直至彻底消失。

    就如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天青纵身跳入大火中,焚尽最后一丝灵力,为她铺下生还之路。

    沐南心只觉心脏仿佛被撕裂开来,痛得她捂住胸口,费劲地喘气。

    太虚之境因她情绪波动而扭曲起来,乾坤颠倒、天崩地裂。

    她的神识犹如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中翻滚,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许久,她吃力地睁开眼,脑袋沉重得像灌满了泥浆。

    她揉揉太阳穴,缓了会儿,这才慢慢坐起身。目光不经意落向洞口,霎时愣住——逆着晨曦微光,可见一道约莫六岁的孩童身影,正缓缓朝她走过来。

    她恍惚看见那孩童满头青丝犹如瀑布般散落在身后....

    沐南心还未完全从虚实交织的太虚之境缓过神来,激动地起身冲过去:“天青!”

    跑去五六步远,这才看清来人。

    她骤然顿住脚步,错愕道:“怎么是你……”

    十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庞在逆光之下显出几分阴沉。

    “不然你以为是谁?天青?”

    “所以你骗了我?”

    “天青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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