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九重天的青梧神树之下，看这样一段没有记载在天界史册上的电影，更没有想到这场电影的开始是这样残忍又血腥。我看着师父轻柔地覆手间，淡淡的红色光芒闪烁，那也是记忆碎片，却是不同于书店中的紫色，而是彼岸花般冶艳的红色，它们缓缓拼凑，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但是师父并没有很痛苦，恰恰相反，她覆手温柔而平静，带着一种如水般温润坚定的力量，我看着她，感觉她整个人散发着光，带着没有想要遮掩的眷恋。

    “这是燃江的记忆碎片，关于他的资料，神族已经删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我手中这些，若不是他来自人界，不是天生神族，这些也不会留下来……”师父轻声叹到，“我将他的记忆和苍狼族零星的记忆粉末融合到一起，又征得了几个前辈的记忆碎末，修补数年，才勉强拼凑出那时候的画面……”

    我知道师父有位并不在神界的未婚夫君，却没有想到这位夫君竟然不是一位先天神，甚至不是人族飞升的后世神，琅轩又始终对他及那些往事讳莫如深，我也不方便多问，如今，师父就坐在这里，用这样平静地神情，看这样一段连我都不免感到窒息的往事，那些淋漓的鲜血来自她的爱人，如今她却不得不再看一遍。

    但是，饶是这段往事如此残忍，我还是不得不感叹：“这也……太强了……”

    从兽到人，他一路走来，可以说没有哪一天是平安，无数鲜血淋漓的战争，无数杀戮，无数次看着同族倒在眼前，甚至最后，整个苍狼族只剩下他一人，他可能死在任何一个瞬间，但是他偏偏走到了最后。

    “是啊，他真的很强大……”师父微微笑着赞同了我，“燃江是个真正的天才，兽族想要凝出智灵口吐人言本就十分困难，凝魂结魄练成人形更是千百年都很难有一位，苍狼一族也并不是血统中灵力充盈的种族，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难上加难，何况他只用了70年。”

    “所以……”我斟酌着用词，“他凝魂结魄时正逢敌对的兽族攻上东溟山，老狼王把他封在了山洞里，他出关之后发现苍狼族已经没有了……”

    师父点点头，“老狼王那时也已经修炼成半兽，饶是如此，想修炼到凝魂结魄也不知道要多久。他心里清楚，燃江是苍狼族数千年唯一有希望踏足那个层次的后辈，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保住他。燃江凝魂时会陷入沉眠，不论是他对血脉相连的同族罹难有所感，还是寒虎族与雾影蛇族的敌人闯入洞中伤到他，都会让他功亏一篑，不知还要再等多久。”

    我不免于心不忍：“可是醒来发现所有族人都……这种痛苦根本想象不到……”

    “是啊……”师父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似乎猜出了我想说什么，接着道，“但这已经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如果用人界的时间来算，怕是有万余年了，都过去了。”

    往事不可追吗？

    我来不及思考，师父已然再次覆手，新的画面慢慢浮现出来。

    …………

    悬浮在奈何桥上空，一脸严肃的冥王合上了生死簿，向远处扬了扬下巴，问旁边站着的判官：“他就是燃江？”

    判官抱着胳膊，漫不经心道：“是啊，他就是。”

    “上面特地关照过的人，让你整理的资料都整理过了吗？这是他入轮回的第多少年？”

    “不多不少，刚好两千年。”判官看着远处排在一队阴魂中格外瞩目的男人，语气添了几分感慨，“他几百年前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他了，那时候他就已经很特别了，现在他更强了，虽然还是人族，灵魂中的灵力比冥府里一些神仙都强大，几乎赶上当年伏羲大神说的那一位了。”

    “本体是只苍狼，不是什么强大的种族。但他确实太强了，无怪上面会留意。”冥王又翻了翻手中的生死簿，“当年伏羲大神让那个人类归入天界，他竟然拒绝了，不知如今这只苍狼会不会拒绝。”

    “上面从来不愿意错过这样优秀的战士，不过他凝魂结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屠了敌对种族，报了灭族之仇，灵魂却没有沾上半点杀戮之气，真是神奇。连上面都觉得稀罕。”判官摸着下巴感叹，“拒绝，应该不会吧，他们兽族修炼不就是为了不灭的灵魂吗，又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个人。”

    “走吧，他马上要过桥了，我们也该去会会他了，以后可能是同事呢。”

    冥王丢下一句，与判官一起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

    “这就是你的前世，苍狼王，你想起来了吗？”冥王居高临下地看着燃江，这个两千岁的灵魂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英俊面孔，身形笔挺，他平静地与冥王对视，在冥界的统治者面前也未见丝毫惊慌。

    这一世他是大河之滨一支人类部族的首领，率部为领地而战，最终战死于敌阵之中。

    他轻轻点点头，简单地“嗯”了一声。

    千年的记忆在他的灵魂中复苏，沧海桑田后，他骨子里依旧是东溟的王。

    冥王油然产生了自己气势上弱了他一头的荒唐感，他皱皱眉头，定了定神，开口道：“你此生寿数已尽，千年轮回，福缘已至，可以魂魄飞升，成为神族。你可愿意？”

    这样显而易见的答案，冥王本以为他并不会犹豫，可燃江沉默着，脸上露出了明显在思索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点点头。

    冥王看着他，想问问他在想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只是手掌一翻，一方闪着奇异光茫的石印出现在了手中：“想好了，就把手伸出来。”

    燃江很配合地伸出手，按到那方石印上，耀目的光芒刹那盈满了整个空间，待光芒散去，燃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立于冥王身后，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判官懒懒开口：“你刚才可有些丢冥府的面子……”

    冥王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否认。

    “你怎么看。”判官接着问。

    冥王看向手中依旧微微亮着的冥王印，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好说。”

    …………

    首阳猎场云气弥漫，几丈之外便朦胧看不真切。云气中有数道光影翻腾，仿佛有什么活物匿于其中。

    此时猎场边一片寂然，唯余天风长嘶。然而放眼望去大片银芒闪烁，天兵精锐俱着银鳞战衣，井然而立，凛凛杀伐之气悄然弥漫开来。

    九天神兵总教头勾沉上神肃立于银甲前，身着天华宝印加持过的暗金战甲，一身戾气慑人心魄。他金瞳扫过一众精锐，声如雷霆在猎场上回荡：“本月考核，开始——”

    伴着话音的落下，他身后几位同样冷肃的天族将领齐齐上前一步，开始对银鳞军数百战士加以检阅——他们俱是十万天兵中选出的良将，经过重重选拔，将会成为率领天兵部众的神兵利刃。

    众战士从队首开始，依次上前接受考核。

    勾沉上神退到一边，双目微眯，视线落在了银鳞军的阵中某处。

    那个战士与身边战友没有不同，一样银甲银盔，身形笔挺，在一干天兵之中并不显眼。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并不显眼的战士，让勾沉上神的目光停驻了。良久，他低下头，翻开手中的书册。

    这一页上的记录篇幅比其他神族的战士多的多，彰显了主人一生不平凡的过往，勾沉上神目光向上移动，落在篇首的名字上：“燃江。”

    他还未及细看，有属下悄悄上前，轻声禀报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转身向猎场外行去。

    猎场入口处站着一位神族少年，见勾沉上神的身影浮现，走上前来，端正地躬身行了一礼，朗声喊道：“总教头！”

    天帝唯一的儿子帝临此时方过百岁，于寿数悠长无尽的神族而言其实连少年都算不上，他却已于诛神台上引来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成功飞升上神，端得是惊才绝艳天赋卓绝。此刻他明黄劲装，手持一杆长枪，礼数周全，没有半分骄狂之气，只有一身让人过目难忘的意气风发。

    “少君。”勾沉上神不由在心里称赞了一奋，回以一礼，“少君前来所为何事？”

    “总教头！我听说前日有个银鳞军战士在预测中力压群雄拔得头筹！”他一脸难以掩饰的跃跃欲试，“听说是个飞升来神界没多少年的后世神！我可与他切磋一番吗！”

    “银鳞军三年期满前不可离开首阳猎场，更严令禁止私斗，少君此举并不合乎规矩。”勾沉上神正色道，“待三年期满，银鳞军正式归于天兵中，少君可再行约战。”

    铁面无情的天兵总教头并未因对方是天帝之子而破例。

    帝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但马上又变成了兴致勃勃的模样：“那让我进去看看！可以吗！我就只在一边看看就好！”

    勾沉上神犹豫片刻，回想了一番天兵的规章，最终点了点头。

    ……

    勾沉上神伸手示意：“一排第三个，就是少君所提到的战士，马上要轮到他测试了。”

    帝临在一片银芒之后虚眯了一下眼睛，只能看到那人裹在银甲里的背影，站得像一杆长枪。他磨了磨后槽牙，小声道：“真想冲上去和他打一架，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传言那般厉害。”

    正说着，前一位测试的战士放下手中长弓，一旁负责检阅的校官面无表情地开口宣布：“中四只，未通过。下一个。”

    训练有素的天族战士脸上未见过多颓色，转身退到试炼未通过的队伍中。校官却没有分给他一丝目光，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燃江身上。

    在这样的注视下，燃江迈开步走到了试炼台边。

    帝临眼睛瞬间亮了。

    他出生没多久便拜绛炎上神为师，在青洲闭关修炼近百年，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朝出关即召引九九天雷飞升上神。天界无人不晓天帝亲子乃是神族的旷世奇才，他又生性好战，与天兵天将多有交手，打遍神界，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

    至于那些资历老到不知怎么算的神族闭关的前辈，他不可扰亦不作念想，眼见天界平和安逸无可一战者，他便索性重回青洲精进武学，没想到十余年之后，出关便听说天界来了位厉害的后世神。

    有多厉害，他当即直奔首阳猎场来领教了。

    帝临将目光从燃江的背影上挪了下来，这才发现，试炼台前那团云气翻涌，是他早就领教过的“腾云卷雨阵”。

    这是天兵代代相传的用以训练的阵法，云气在阵中成形，拟出妖兽姿态，腾挪不辨形迹，且连绵不断，无穷无尽。内门如入千军万马，考验近身格杀；外门则如兵临城下，考验远程射术。无论哪种，除了灵力要过关，更要卓绝精妙的武艺。

    如今银鳞军面对的正是腾云卷雨阵中的外门“卷”阵，以长箭流矢入阵，一箭能中几只妖兽完全考验对附在箭上的灵力的掌控，若任凭箭矢长驱直入，妖兽瞬息避开，灵力再充沛也只是竹篮打水。检验时每位战士分得五箭，至少要箭无虚发射中五只流云妖兽才算通过。能入银鳞军的战士绝非庸碌之辈，通过“卷”阵的仍不足十之五六，更何况后面还有更加困难刁钻的内门“腾”阵。

    帝临想开口点评一下这个他曾领教过的“腾云卷雨阵”，目光一瞥却见天兵天将的总教头正看向那个身影，脸上是罕见的凝重，又隐带着几分期待。他从未见过勾沉上神这般模样，踌躇片刻，还是选择了沉默。

    燃江取下身后的长弓，留给诸神一个银光闪烁的背影，弯弓搭箭。

    长箭如流星般冲入阵中，刹那间，训练有素的银鳞军阵中传出低低的倒吸冷气之声，连帝临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燃江手速快得惊人，五支长箭连绵入阵，前后不过片刻便相继落到了地上。

    他转过头，平静地看向一旁的校官，等待他的宣布。

    冷肃的校官竟然愣了一瞬，立刻回过神来，冷漠的声音响起：

    “中三十只，通过。”

    每一箭都能射中六只妖兽！

    列队的战士可能看不真切，但居高临下的帝临看得清清楚楚，燃江目前的灵力在银鳞军中绝不算上乘，但他手中的箭矢精准到令人胆寒，虽早已离弦，却如活物般飞针走线穿花摘叶，五枚箭矢连番射出后竟又交织成网，电光石火间没有智灵的云雾妖兽饶是再敏捷也避无可避，瞬间便被一箭穿心溃散开来。

    燃江沉默地归队站定，目光平静，仿佛方才技压群雄的主角不是他。

    “这是帝临第一次见到燃江。”灵簌托着腮笑道，“那时候燃江飞升不过三十年，帝临也仅仅一百二十几岁，方才从青洲出关，那时他算是少年成名，或多或少带着点心高气傲。他初试此阵的战绩比燃江好很多，那时也早已可以独破此阵，但他天生灵力远超燃江，没想到区区一个飞升数十年的后世神能如此强横，他险些怀疑自己的实力。”

    “那他们后来打过了吗？”我被彻底吸引了，仿佛透过这略有虚幻的画面，看到了英雄传奇一生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