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两人回到家已是晚上。
车子平稳停靠在院前,贺南奇倾着身子解开副驾驶座的安全带,捏着安全带松至门边,眼神掠过万臻时,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停留在看向她的这一秒。
医用绷带蒙住了那双清冷的双眼,失去了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的凝视,贺南奇得以肆意的望着她,瓷白面容上的绒毛清晰可见,仿若温室中的一株白玫瑰,娇柔纯洁的兀自盛开。
一声含在嘴角的笑,轻不可闻的冒出来。
仿佛做坏事被逮到的贺南奇,小心翼翼的撤回自己的位置。
“你知道就算看不到,也是能感受到有人靠近吗?”万臻语调上扬,贺南奇有些发窘的看了她一眼,下车走到副驾驶座前,拉开车门,使坏的凑近万臻,隔着一掌的距离,没等他退开,万臻便习以为常的环住了他的脖子,得意的抬起下巴,“我说了能感受到吧。”
贺南奇甘拜下风的笑了笑,抱起她往屋里走去,后颈上的一撮头发被不乐意的揪了揪,贺南奇急忙认错,“听到了,听到了,大小姐。”
万臻在床边坐下,贺南奇抓过枕头旁的榛子果娃娃塞进她手里,“自己玩会儿。”
万臻捏着巴掌大的娃娃,哭笑不得,“你逗小孩儿呢!”
贺南奇将车上的行李、药品袋、贺妈妈打包的吃食悉数往屋里搬,大门一开一合的带起冷风。他搬完最后一趟,随手将外套放在床边,蹲在万臻身前,自然的握着她放在膝头的双手,“晚上想吃什么?”
“还吃呢。”万臻揪着娃娃的小短腿,懒洋洋的怼了句。贺妈妈恨不得把家里的好吃的都摆在万臻面前,就连两人离开时都大包小包的塞了不少。
贺南奇只是惯性的询问,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问的多余。万臻抓着贺南奇的手,摸索着扶住他的小臂,撑着站起,凭借着记忆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贺南奇跟在身旁,引着正确的方向。
宽敞的卫生间十分简陋,只有洗漱台和新装的热水器,贺南奇拧开水龙头,握着万臻的手往流动的水柱探了探,将漱口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放至她手里。
万臻漱了漱口,吐出来的水却偏离了狭小又矮浅的水池,水珠顺着池边嘀嘀嗒嗒的落在地砖上,身旁的人走到了另一侧,像是蹲下了。
贺南奇擦了擦地面的水渍,起身后还用脚底蹭了蹭,确认一片干爽并不会滑倒。万臻含着的牙膏沫越来越多,那一朵朵像云般的泡沫降落在水池的四面八方,她一边漱口一边用手拨弄着水柱,企图把脑海中的挂在池子上的牙膏沫清洗干净。水池边的嘀嗒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线条,快速在地上聚成一小滩又一小滩的积水。贺南奇拿着拖把布铺在地上,笑自己徒劳无功。
万臻刷完牙冲着贺南奇摊开了掌心,手指往上扬了扬,接过贺南奇从口袋掏出的发圈,她将长发拧成水润厚实的一股,盘出了一个潦草的丸子头,重重的挂在脑后。
贺南奇看着那歪七扭八又松垮的发型,用手轻轻的抓住了那鼓起的头发,万臻低着头,双手捧着清水往下半张脸浇,贺南奇也低垂着头盯着她的眼睛,水流像试探般的扑向纱布却又力不从心的落下。半张脸沾满了水痕,纱布以上却干干爽爽,贺南奇佩服的抽出洗脸巾递给万臻,松了口气。
洗漱完的万臻像完成了一项大工程,垂着手并不接过洗脸巾,只昂着一张脸。贺南奇叠了叠洗脸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动作轻的仿若触碰娇嫩的花瓣。
万臻双手搭在贺南奇肩头推了推,他倒退着走出卫生间,领着万臻走到衣柜前,试探着说了句,“明天早上就能拆纱布了。”
“噢。”万臻嘴上乖乖应着,却依旧打开了衣柜,贺南奇背过身去,直至柜门关上才又转身。
不同于酒店浴室的干湿分离,家里的卫生间十分简陋,新安装的热水器孤零零的挂在墙上。平日里洗完澡,嵌在平整地面的地漏作用微乎其微,水流顺着瓷砖缝漫开,沾水后的瓷砖湿滑,宽敞的卫生间从这头走到那头每步都得留神脚下。贺南奇搬了把椅子放在门边,万臻摸索着椅背将换洗衣物搭在椅子上,他不放心的扫了眼卫生间,“要不明天早上再洗吧?”
“不要。”
贺南奇闭上嘴,摆出投降的手势,意识到万臻看不见后无奈的替她拉上了门。敲门声短暂的响了两下,担心的语气隔着木板传来,“别锁上了。”
话音刚落,门锁咔哒一声落下,“我!”门外的人气得语塞却又无可奈何,过了几秒,门锁又被拧开,贺南奇站在门口被捉弄的彻底没了脾气。
水声响起,砸在地面流向四面八方,激起阵阵哗啦。贺南奇倚墙而立,流水声连绵不绝,似有若无的沐浴液香气从门缝中溢出来,他闭上双眼仿佛置身一场阵雨之中。
潺潺雨声化为了溪流,拖鞋踩在水淋淋的地面带起一步又一步的啪嗒,踏出越来越近的音符,继而暂停在门后。
水流声依旧断断续续,在空荡的卫生间里回荡,衬得四周更是安静。木椅剧烈滑过瓷砖拉出一片刺耳的响动,哐当摔在地面震出笨重的节奏。
门几乎是在椅子倒地的下一秒被打开的,椅子旁边的万臻已经换好睡衣,站在距离门口几步的位置,贺南奇松了口气,“没事吧?”
倒地的椅子抵在门口,在看到万臻摇摇头后,贺南奇弯腰将椅子摆正,推开了门。蒸汽裹挟着香味漫延开,白雾茫茫之中他蹲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他动作很快,来不及看清便将其裹在一起放在了椅子上。贺南奇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了般的躲置身后。
万臻伸出手,贺南奇缓过神来,却不敢再握,他用手臂靠上那纤细的手指,衣服被攥紧,隔着面料他觉得手臂仿若被焦灼。
待万臻坐到床上,贺南奇不加掩饰的舒了口气,可被扯住的袖子未被松开,他往怀里拽了拽,却被攥的更紧了,看着小钳子般的手指,贺南奇狠狠揉了揉因为□□而泛红的双眼,“你早点睡吧。”
万臻泄气般的松开手,仰起了头,却因看不见而偏离了方向,骄傲的侧脸冲着贺南奇身旁的位置不服输的扬着,“我睡不着。”
修长洁白的颈部挺出倔强的线条,贺南奇盯着那玫瑰花枝干般的弧度,闭着眼睛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音低沉沙哑,“臻臻,我是个男人。你不能这样。”
“不能相信你?”万臻歪了歪头,声音清脆语气无辜。
贺南奇捏成拳头的手掌立起青筋,他望着万臻,无计可施的语塞,“我...”
万臻曲着双腿,侧着脑袋垫在膝头,对着窗外的方向,长发倾泻,将她的侧脸遮挡,她双手抱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毫无血色的白。
“我待会儿过来...”
窗户映出那一言不发的面容,纱布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贺南奇叉着腰,气急败坏的点了点头,“行,我就在这儿洗。”他转身从行李箱中拿出衣服,往卫生间走去,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依旧不为所动,他抓狂的咬了咬牙,“你是真不把我当男人啊!”
仿若烧红的铁浸入水中响起的刺啦声,冷水打在皮肤上激起了一阵寒颤,贺南奇仰头对着花洒,咬紧的牙关被冻得发麻。
过了许久,他走到洗手池前,伸手抹了抹镜子,看着镜中那冷却后神志清明的双眼,他走出卫生间的步伐踏出了走向刑场的意志。
万臻换了个姿势坐在床上,却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能看到那漫天飞舞的雪花。贺南奇沿着床边坐下,隔着宽大火炕的对角线,他看向万臻。薄薄的皮肉包裹在骨骼之上,像易碎的瓷。
“今晚有月亮吗?”
“什么?”那声提问轻飘飘在空气之中荡漾开来,还未飘至贺南奇耳边便已消散。
微微下垂的嘴角又抿紧了,贺南奇起身走到了她旁边坐下。靠着墙面,支起了一条腿,“你刚才说什么?”
万臻侧过来看向贺南奇,“我问,今晚有没有月亮?”
“没有,但下了很大的雪。到处都亮堂堂的。”
“嗯。”万臻应了一声,也慵懒的靠着墙,放在腿上的手往下一滑。
瓷白的一截落在结实的小麦色上,冰凉的触感柔软细腻,惊得那小臂崩起钢丝般的经络。雪夜的光亮柔和的照映着屋子,那两只相邻的手臂仿若也被渲出了一层光晕。万臻像寻到热源的小动物,不经意的往贺南奇身旁又靠了靠,在感受到炙热的目光后,她找准了方向,冲着贺南奇笑了笑,很是没心没肺。
贺南奇在对上她笑容的一刹那,松开了握紧的拳头,猛地侧身,一只手用力的抵住墙面,将万臻圈进怀中。挨得那样近,近到他看清了万臻脸上几乎透明的绒毛,近到他闻到唇齿间余留的茉莉花牙膏的清香,近到他察觉出那纱布下的双睫因为紧张而无助的扑扇。
“故意的吧?”贺南奇语气里带着不被察觉的笑意,“卫生间的椅子我特意贴着墙放的,就算碰着了也不会顺着门边倒下。”
面前的人明显僵住,贺南奇嘴角笑容愈显,就在两人鼻尖即将触上的瞬间,万臻朝着他的胸膛一推,背挺得直直的贴着墙面。
面对这毫无力度的推搡,贺南奇却愣住了,自嘲的笑了笑,“臻臻,我不懂。”他皱着眉,像面对着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
万臻的肩头小幅的颤抖着,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贺南奇无措的凑近,扶住她的肩头,小声哄着,“你别哭,我错了,是我不对,眼睛上了药不能沾水的———”
万臻抬起头,竟将刚才的委屈收放自如。贺南奇气急败坏的咬了咬唇,却又突然笑了,他盯着那小计谋得逞后翘起的嘴角,猛地凑近。万臻惊得嘴巴微张,下意识的又推了推贺南奇,掌心贴上精壮可靠的胸膛,隔着面料感受到那澎湃的心跳,两只手掌在贺南奇的身后相遇,轻巧的勾住了他的脖子。
贺南奇脑海中的一根弦在这瞬间崩断,他如同初学的孩童,毫无章法的含住了一颗糖。
唇齿相碰,他动作很轻,轻得像雪花轻吻地面,轻得几乎在寻求一个默许,在被回应的瞬间,那喘息声越来越重,不是落入耳中,而是直冲脑门,将他的意志冲的有如山倒。
雪越下越大,飞舞之间将天地相连,雪花落在地面,落在屋檐,落在那含苞待放的花蕊上。却又终于,坠入了院中的那口井,雪花落在通向温暖地心的井水中,刹那消融,泛起阵阵涟漪,水消逝于水中,雪覆盖在雪上。
贺南奇用指腹抹了抹万臻额前的薄汗,她不可抑制的颤抖着,犹如被雪水浸湿的白玫瑰。
屋外的雪依旧在下,隔着那剔透的窗户,淋湿了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