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百合擦完最后一格台阶，微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直起身子。
开门声也在这个时候响起。
何心梅趿着拖鞋，从沙发上起身，“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居然想到了回家。”何心梅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喜溢于表，一边接过程子淼脱下的外套，一边打量着近半个月未见的儿子，关切地说，“子淼啊，你都瘦了。你在单位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程子淼心思全在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身上。人世间总是有万般巧合，今日这逆天的巧合不知怎么眷顾了他。
他一拉开家门的时候，苏百合就望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说话的何心梅，手里拿着一块抹布，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向洗衣房，看来是不记得他了。他看到她制服背后油墨印着的“平安家政”四个字。
“妈，现在家政公司的钟点工，都招童工了？”
何心梅一愣，以为儿子的玩笑话，笑着剜了他一眼。“别瞎说。我看过她的身份证，跟你妹妹差不多年纪。”
程子淼接过何心梅递过来的水杯，思考了几秒，又扬起俊朗的笑，开口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我们单位可不受待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肯用心，干活喜欢摸鱼。你不怕人家偷懒，干活偷工减料？”
何心梅了悟一般，睨着他说道，“你想借此突出表扬你自己工作用心吧。”程子淼在区政府任职，因为学历高，笔试面试筛选下来进单位，工作上认真负责，颇受他的领导信赖和器重。
程子淼哈哈大笑，解释道，“我是想提醒你，不要随便找个年轻没经验的钟点工，你不怕她偷奸耍滑糊弄你对家务严苛的要求？”何心梅连忙摆手，拢手轻声说，“小苏虽然年纪轻，但是干活利索得很。拖地，擦窗，做饭，一点都不马虎。”
何心梅这话一点不假，家里之前请的几个钟点工，要么刚进来装样子拖延时间，偷懒卖乖，磨磨蹭蹭地不好好干活。何心梅看电视，都能搭上几句话，打扫好的房间，等何心梅进去时才发现，地板角落堆着棉絮浮尘。要么就是洗衣服不知道分类浣洗，害得她新买的衣服串色。要么就是做的饭菜不可口。一堆的问题，吓得何心梅打电话嚷着要换家政公司。后来人家家政公司打着保票推荐了苏百合。说她勤快好用，客户事后评价基本都是满意。何心梅第一眼看见苏百合，以为自己又信了老板的鬼话，心里暗骂老板糊弄人，年纪轻轻干活能让人满意？等这次干完，趁早换掉这家家政公司。却不想，闷声不响的苏百合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洗烫衣服，卫生清洁，制作家庭餐，苏百合的工作内容每一样都叫何心梅挑不出刺来。文文静静闲话也不多，每次进门穿好鞋套，就开始撸袖子，低头干活。
连着点了她几次，何心梅越来越喜欢这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苏百合在洗衣间洗涤抹布，没听见外间两人的对话。她把洗净的抹布挂在挂钩上，从洗衣机里拿出漂洗结束的衣服，打算去阳台晾晒。
程子淼望向正在阳台挂衣服的苏百合，何心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没多想，脱口而出，“你看着人家干什么？一个钟点工有什么好看的，还一直讨论这些事？你中午吃什么？”
程子淼回神，嬉笑着说，“我不吃了，等下还要回趟单位。”
何心梅叹了一口气，不免失望。“这么久才回来一次，留你吃口饭都不容易。我想着双休日呢，怕你们都回家吃饭，大清早去买菜，还惦记着小苏手艺好，做几碗可口的菜让你们尝尝。你爸出差了，你妹妹来电话要跟同学去逛街，也不回家。你好不容易回家了，又不吃中饭。”
程子淼闻言，望了一眼正在抻衣服的苏百合，默声思索片刻，开口道，“这不正赶上两会期间嘛，单位里每个人忙得连轴转。我就是念着你想我，所以回家一趟来看看你。那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留下来吃饭吧。”
听到儿子改口又要留下用饭，何心梅笑的眼角都堆出了褶皱，怕耽误他工作，立马使唤苏百合去厨房制作家庭餐。苏百合手脚麻利，干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剖鱼清洗鱼肚，涮洗蔬菜，提锅颠勺。没多久，清蒸鲈鱼，红烧鸡翅，小炒时蔬，菠菜排骨汤便端上桌了。
“小苏，你也一起吃吧。没关系的，你们老板也不在跟前，不用担心公司规定。”何心梅叫过好几次钟点工，知道家政公司的某些规定，其实只是嘴巴上客气几句，苏百合都懂。
“不用了。刚做完饭，厨房还没收拾干净。你们慢用。”她眉眼带笑，最后弯起嘴角的时候，挤出了那对让人沦陷的小梨涡。
程子淼仰头望着桌边站着的苏百合，心更荡漾了几分。
何心梅看她进了厨房，欠身凑近儿子，“你看她多识相啊。这服务价格物超所值。你快尝尝，尝尝。”
程子淼夹起碗里何心梅放进去的鸡翅，咬了一口，肉汁滑嫩，心绪缓缓飘到了初次见苏百合的那天。
那天建宁的天气直飙二十度，在还是应该穿衣捂热的二月，也是稀奇的一天。
她的妹妹程言籽小姑娘心性，家里最小的女儿，全家人都把这颗掌上明珠捧在手心。当她叫嚣要去万金饭店吃饭时，程子淼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带她来了。
程子淼被程言籽推进店里时，店里人满为患。店里食客嘈杂的喧哗声，屋里充斥着从后间厨房传来的油烟味，点餐台的小喇叭不断播报着外卖信息，还有未打扫过的残羹冷桌，过道中来去匆匆的送餐外卖员和服务员。
苏百合穿梭在这样一个纷扰的空间里。刚好被另一个同事女孩子故意一撞，她嬉笑着挤出梨涡的面庞，也从那一刻撞进了进门没多久的程子淼眼中。
点完餐后，看着她搬来盘盘美味菜肴。他随口道了声谢，她只是礼貌回应，声音软糯悦耳，好似一把毛刷子拂过耳畔。程言籽自来熟，跟另一名端菜服务员相谈甚欢，他无心顾及，心中却在思考：她会是怎样的一名女子？
用完餐，服务员还在偷偷告知程言籽哪个厨师烧出的菜肴更加可口，而她只是一言不发，默默打扫餐桌。
也是跟现在一样忙碌劳作的身影，工作起来细致妥帖。鬓发从耳后滑落，刮擦着她的脸庞，侧颜的鼻头挺立，眼睛认真地盯着灶台，额头饱满光洁，浑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他一切仿佛都与她无碍。
苏百合结束工作，慢慢踱步走向小区大门。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摸摸肚子，这才感觉到饥饿。打算等坐上公交车，吃点早上提前带来的面包垫垫肚子。正想着接下去的安排，轿车的刹车声在身侧响起，百合转头。车窗摇下，居然是何阿姨的儿子。她不仅感到疑惑，这次的活计账务已经结清了，难道自己拉下什么东西了？
“上车，我送你。”程子淼开口。
“啊？”百合受宠若惊，拘谨地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乘车回去就行了。谢谢你。”
“上车，我送你出去。”那人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变。
百合愣了一会儿，依旧坚持原则，“算了，不用了，谢谢你”。
话说完，她看到程子淼面无表情地将车窗升上去了。
苏百合望着车子慢慢开走，才松了一口气。
星期一。
工业园区的厂铃刚响，万金饭店里每个员工又开始忙碌起来。
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好来应付现在这个场景。人手不够，老板放下电话，看到苏百合空着手刚才厨房间出来。“百合，工业园区轩宁大楼十二楼，你去送餐。他妈的，这外卖员又跑单。”
苏百合默不作声，接过外卖袋就走了。
庄德区是建宁市里颇有前途的市辖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建宁的领导班子想大力发展庄德，大片拆迁运动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建宁市委在这里创办了不少商业群，包括她工作地万金饭店后头的庄德工业城，以此来提高城市的经济发展。经济要发展，人文当然不能落下。建宁一中、建宁大学、建宁工商大学等不少高中大学都分布坐落在庄德区人文气息浓厚的学苑区，距离工业园区仅两个红绿灯。平时饭店里用餐的食客，熙熙攘攘，来去匆匆，从衣着打扮根本看不出身份职位。
万金饭店就在学苑区外隔条街的位置，店里的招牌菜，其实对于嗜甜喜清淡的建宁人来说，口味略重，偏辣重油。万金饭店后面的庄徳工业城每天中午厂铃一响，各个办公楼和工厂职工鱼贯而出，有的前往厂里自建的食堂，有的跑去工业城外尝鲜。还有一部分附近上学的学生换口味喜欢往校外跑，也会来这里。
在这里做了近两年的苏百合，也是一身的学生气。
刚来应聘时，老马蹲在门口抽烟，望了一眼来询问工作的苏百合，操着浓浓地川音说：“我们不招学生兼职。”
“我不是学生。”那时的苏百合稚嫩内敛，从老家出来几年，□□燥东风吹皲裂的脸在温和的建宁修养得滋润不少，一对灵动的双眼、学生气的打扮无不昭示着她的秀气。
苏百合确实不是学生，她高中毕业就匆匆辍学了。她甚至不是个本地人，她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外来务工人员。
体现城市经济建设的庄德工业区里，好几家制造业龙头企业都坐落在这里。厂区里楼房错落林立。正值饭点，机器轰鸣声停止运作，不再像工作时响亮。
苏百合环顾四周，来往职工身着各色制服，结伴走向食堂、宿舍楼的。透过厂房窗口，还有埋头干活的。路过招聘信息窗口，又看了一眼，确认招聘信息还在，放下心来。她不着痕迹低头嘲笑自己过于担心，明明门外大屏也翻滚着招聘信息。她不敢磨蹭，饭店正值最忙的时候，由不得她浪费时间顾忌私事。
她静等电梯的时候，背后传来脚步声，“你给老子滚，我辛辛苦苦给你置办出国事项，你现在一句不想出国了就把我打发了？叶昊轩，我告诉你……什么？”
叮得一声，电梯门大开。
苏百合进去，转身看到中年男人手持电话蹙眉说话，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待中年男人也看向她时，她立马看向别处。
“办公室里什么时候可以吃外卖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人挂了电话，竟突然说起这个。“老肖？”电梯钢板上映着他们三人的身影，原来不是对她说话。正想着，苏百合要去的楼层到了。
苏百合回到店里，又立马去收一桌刚离开食客的餐桌。出来时，看到李水香手持扫帚，向她迎面而来。
“老腰快直不起来了。”
“你哪天是不累的？”苏百合看看她。
“今天人真的太多了，”她顿了顿，四处张望了一下，“老板快他妈扣死了，这天气越来越热，店里生意也越来越好。店里的食客，外卖现在也找我们服务员送，咋不多招几个？变着法的压榨我们。”李水香是四川人，一开口便是爽利的川音。
苏百合不说话，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她诉说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