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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是非常难堪的境地。

    她执着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然而他不说话,甚至低下了头。

    他还是欠缺勇气。

    这是当头的一棒,他豁然洞明,于是起身要走。

    然而未能成行。

    是他的衣袖,攥在她的手里。

    他缓慢地回身,脸上已有了愠怒。

    她却还是宽和的微笑。

    “这就要走吗?”

    她殷勤地问他。

    分明是有答案的,她却还要问,是要留他的意思。

    他就是要走,可是口和脚,全没有回应。

    他只得又听她讲,

    “太早了,你来看我,不能只说这么两句话……”

    他还是不应答。

    她又道:“我忽然很想听笛,三郎吹给我听吧,我有一管很好的东亭笛,我找来给你……”

    说着,她松开拉他衣袖的手。

    她很急,怕赶不及似的,鞋也不穿,赤着脚在地上走。

    他原本是要走的,但终究没有走。

    “找到了!”

    她欣喜地喊,赤着脚又走回来,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你信我,真的是很好的笛,我不吹笛,但一直带着,也时常擦拭,很干净。”

    她的眼睛是明亮而热烈的,有光。

    他受了蛊惑,竟然真的接过了她的东西。

    入手玉一样温柔的凉,他稍稍清醒了些。

    然而东西已经在手里了。

    褐色的长管,有润泽的光。

    他忍不住摩挲。

    “要听什么?”

    他偏头问她。

    她又爬回榻上,撑坐着。

    “想听《湖月》。”

    她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他却顿了一会儿。

    笛声呜呜地起来了。

    《湖月》是前人所作名曲,古朴素雅,一派萧疏,无论奏者还是听者,一曲终了,总有无尽的茫然与惆怅,如鲠在喉。

    太过寂寥。

    是以他虽然极喜欢,却不常吹奏。

    天地广阔,何方可往?

    他照例是静坐,眼睛久久闭着。

    然而却有呜咽声,与过往的任何一回都不同。

    大梦方觉,他往榻上看去。

    她不知是何时躺下的,脸偏过去,只余披着的乌发给人看。

    真是很好的头发,浓厚乌黑,波光隐隐,像是蘸足了水。

    呜声断续,是她在哭。

    她为什么哭?

    他问自己,答案是不知道,他太缺少应付女人的办法。

    他也不敢离去,只是等候。

    终于,他看见她坐起来,她转过头来看他,泪眼朦胧,却看得出恨意。

    “你怎么能不来呢?我在等你,你怎么可以不来?”

    她伸出手来推他,满腔的仇怨。

    他摇晃了一下,很快又坐正了。

    她也只推了一下。

    她看着他,流下眼泪,一行行,淹没了她眼下的那颗小小的泪痣。

    他看她的眼泪。

    她忽然抬起手,伸过来,带着想要探触想要抚摸的意味。

    他往后仰,随后站起身,走掉了。

    第二日,他又来。

    坐下了,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她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

    他不回答。

    她又讲,“我并没有向你求过什么,我知道你将要有未婚妻,不要紧,我将来是会离开的……我只是想见到你……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就问:“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我呢?”

    她望着他的眼睛,几乎要流泪了,“你一定要一个回复吗?”

    他答:“是。”

    她却摇头,泪盈于睫,她说:“世上的难事,岂是件件都能说得清楚的?否则我何以至今日地步……三郎,世间何事不成空?我只要眼下的欢愉……”

    她抿紧了唇看他,面泛桃花,眼含春水。

    瞧着很有些可怜。

    一个有手段的美貌女人,不想要倒还好,不幸她想要了,是绝不许人逃的。

    此后他们常常见面,而且并不避人,很快他们的交往人尽皆知。

    寒氏深负盛名的三郎,和一个寄住在姚氏的有着非凡之姿的神秘女人,一段佳话。

    这佳话传到颜夫人的耳中,颜夫人据此去问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并不以此为意,被问急了也只说:

    “又怎样呢?听说那女人很有名声,既然不是什么不堪的人物,三郎与之深交,有什么大碍?”

    颜夫人大怒,当即与丈夫纠缠起来。

    隔日一早,颜夫人装扮了,到寒夙的住处找人。

    事关她的甥女,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到了地方,仆从却说,

    “三郎已数日未归。”

    颜夫人顿感头晕眼昏。

    竟然数日未归!都在外头做些什么?

    老的不经,这才教坏小的。

    颜夫人虽心中有恨,但寒夙只是她的从子,又是那样的身世,她不敢太严厉,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讲,由使女扶着,忍者气走了。

    颜夫人又想着到许氏去。

    一番收拾,临到出门,脚已经踏了出去,又收回来。

    她想着,三郎到底是妥帖孩子,又有她的面子在,应该不至于胡来……那就不是什么大事,还闹不起来,可倘若她真为此事去了许氏,倒显得这事天大一般。

    不妥。

    还是回去,再等等看。

    起码要先问过三郎,探明他的态度。

    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万事都要慎重,绝不能生了龃龉。

    颜夫人劝服了自己,于是折身回返。

    迎面撞见她亲生的。

    亲生的看见了她,不说上来行礼问安,竟转了身子,径自走了。

    这如何能忍?

    不是亲生的才要忌讳,亲生的哪里需要顾虑?

    “你给我站住!”

    亲生的脚步不停,仿佛是没有听见。

    没有听见?

    不过四五丈远,况她又不是虫蝇,怎么会听不见?

    颜夫人心中盘桓了两日的怒火终于有了纾解的地方。

    “去把他给我逮过来!”

    她这摆明了咬死不松口的态度,寒昼情知避不过去,于是不等人逮,自转了身,慢吞吞走到她母亲眼前。

    到了跟前,他也不行礼,只是喊母亲。

    喊完了,站着装木头。

    颜夫人咬牙切齿,一双锐利的眼,把眼前这个她辛苦怀了十个月,又尽责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上上下下地扫了好几遍,然后自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逆子,真是个逆子,我的业障!”

    逆子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讲,一副刀架在颈上也部在意的态势。

    颜夫人就想,听话的尚且要闹出几桩事来,不听话的呢?

    真要闹起来,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她霎时警惕起来。

    “我且问你,近来你都在做些什么?”

    逆子之所以是逆子。

    “讲不清楚,左右不是什么正事,喊我只是为这事吗?如果是,已经答了,我走了。”

    颜夫人开始头疼。

    “你……你、你……啊呦!”

    使女们忙扶住了,又连声宽慰,也有叫着喊府医来的。

    逆子也不算无可救药,这时候道:“母亲少动怒,这样活得长久。”

    颜夫人扶着头,躺在使女的胳膊上痛呼,“我到底是何处对不住你?你这样……我还想活得长久?我不如死了!你从小到大,可曾听过我一句话!”

    寒昼道:“我听些什么呢?母亲的一颗心终日都在父亲身上,他才是你儿子呢,你仔细看紧了他才是正经事。”

    这下使女也不敢出声了,只恨不得自己不在。

    寒昼当然是不说话。

    偌大的地方,只剩颜夫人的哀呼声持续着。

    就是这时候,有声音道:“叔母这是怎么了?”

    使女抬头看了一眼,蒙赦一般,急声对颜夫人道:“夫人,是三郎,三郎回来了。”

    “三郎?”颜夫人迷蒙着眼。

    颜夫人想起来,三郎是好孩子。

    于是颜夫人吩咐使女:“快,快扶我起来。”

    寒夙是被寒氏的仆从找回来的。

    长辈找他,不论是为什么事,哪怕只是要问他一句可吃了饭,他也得当面回了。

    一路赶回来,径直去拜见,不想路上就遇见。

    还是这等情状。

    寒夙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好问从弟:“这是怎么了?”

    其实也不难猜到,话才出了口,他就差不多知道了。

    果然,从弟回他:“并没有什么事。”

    那就一定是了。

    寒夙不好再开口,于是闭口不言,只等吩咐。

    不料从弟却前所未有地主动同他说起话来。

    “阿兄自何地归来?衣裳怎么湿了?”

    寒夙顿了一下,才答:“先前在湖上泛舟。”

    “原是如此。”

    寒夙嗯了一声,略点了下头。

    这时颜夫人已经缓了过来,对寒夙道:“三郎,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讲。”

    寒夙应一声是,走过去。

    颜夫人先原地等着,等到寒夙离她两三远的时候,她转过身,领着人往她住处去。

    私密的话,要到严密的地方讲,免得生不必要的事端。

    将要到了,颜夫人回头,看寒夙可有跟上。

    寒夙自然是在的,可是他旁边那个是怎么回事?

    颜夫人冷着脸问:“你过来干什么?是瞧我没死成,不甘心?”

    寒昼低着头答:“我已经知道错了,来此是为了向母亲赔罪。”

    逆子竟然主动低了头?十八年还是来头一回!

    颜夫人震惊到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寒昼这时候又道:“我受了阿兄的教诲,往后再不会了,还望母亲宽宥我今日的过错。”

    他这话也使寒夙感到了不自在。

    不过随口讲的话,怎么就真听了呢?

    从来也没这么听劝过。

    颜夫人想了很久,也还是不知要怎么应对,所以直接不管了,只对寒夙道:“三郎快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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