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

    从那以后,我从一个村子的人变成了另一个村子的人,我和长舒几乎算是搭伙过日子,可新村子里的人似乎都知道了,一直孤身一人的长舒先生娶了妻子,说长舒先生的新媳妇好,虽然嘴上不怎么伶俐,可却是个勤快能干的,又说长舒先生眼睛不便,有人一同生活总会好得多。

    那时候天已慢慢回暖,已经到了春播的时节,长舒只有一块很小的菜地,种不了粮食,他在村口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开了个小学堂,去年便是靠着春时孩子们交学费的粮食过活,才不至于没撑过那场饥荒。

    长舒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家里虽然处处都简陋,唯有墙边的书架上摆满的书和他的手稿始终整洁。

    学堂去年被大水冲塌了,又遇饥荒,几乎是荒废了一年。长舒把以往放在学堂里供孩子们读的书全都搬回了自己的茅草房,虽还是免不了大雨时不时地漏水,却好歹时保住了这些村子里唯一的书。

    我陪长舒整理他的书架时,他说,即便是去年那般,村里还是有不少孩子,忍着肚子里的饥饿,捧着自己挨饿省下来,却又少得可怜的食物到长舒家里,想同先生换一本书来读。讲到这里的时候,长舒约莫是想起那些孩子真挚的语气,虽看不见,可似乎透过这个民不聊生的乱世,窥见了孩子们澄澈向往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似是露出一分苦笑。

    长舒并没有收下那些食物,只是弯下腰将孩子的捧着干粮的手轻轻攥紧,告诉他们,长舒先生的书大家可以随意借,先生不要报酬,但每一本书,都应该被珍惜,就像他们手里攥着的粮食一样,在这个村庄,在这个乱世,弥足珍贵。

    我与长舒相识的时间渐渐长了,他其实并不似初见那样不善言辞,兴许是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他也会同我说许多他的事情。

    这些话题说往日的我从未接触过的,我只知道脏掉的衣服怎样浣洗,只知道半蔫的野菜如何烹煮,却从来不知要怎样晒书,不知怎样挑选笔墨。他从不叫我去做些什么,即便是愿意同我分享他的事情,他还是如同我没有与他一起生活时那样,虽然动作常有些缓慢笨拙,却也都能亲力亲为。

    我也只是会主动去做一些擅长的事,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每每被他感觉到我在忙活,他都会有些讪讪地,上来问我是否需要他做点什么。

    我也同他说过,我既然得他恩惠,做这些便算是回报恩情,更何况我身无长物,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我知道我与他虽外人都说说夫妻,却还只是刚脱离了陌生人,彼此之间仍然是客气和生疏更多。只是后来,长舒终于会在他因眼睛不便,做事时会偶尔向我求助,虽看上去还是有些羞赧,我们之间却慢慢寻到了合适的共同生活的方式。我揽下了家里的家务活,这些事,往日我在陆家的时候,向来是理所当然地做,可在这里,我煮饭时长舒总在我一旁,他用不了刀,也不能近火,便在我身边替我端水倒水,虽还是有些笨拙,可我却慢慢尝出了些小日子的滋味。

    春夏之交的时候,我陪着长舒一起重新修他的临时学堂,虽然只是搭个茅草棚,但也要搬许多重物。长舒说,他第一次搭这个棚子时便是自己一个人做的,这次有我帮他,想必要更快些了。实则他并不许我做搬重物的活,只偶尔叫我帮他稳定下木桩。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熟练工,不难想象,他第一次搭这个学堂的时候,想必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还是会见缝插针地上去帮他,那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我们两人都不太擅长这样的体力活,没过多久,都渗了些薄汗,便靠在木桩边上休息。

    没过多久,我们刚打算继续干活,却见几个农人上来。

    “长舒先生新搭学堂怎么不叫上咱们来帮忙。”来的人我也有几个眼熟的,约莫是长舒的学生们的父亲。

    听到他们的声音,长舒似乎还有些意外,刚摆手想客气,那几个农人便已经扛起了木桩,有说有笑地忙碌起来。

    “多亏了先生,咱几个都孩儿才有机会读书写字,先生和夫人也不必客气,就当是我们今年的学费了。”

    说到这里,长舒才收回了想去帮忙的手,笑了笑道:“好吧。”

    有了乡亲们帮忙,这学堂果真修得快,没几日便有了个好样子,我和长舒每日都会起早,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也不好别人帮修学堂时,真做甩手掌柜。

    那几日来帮忙的人很多,村里头孩子在长舒这里上过学的,都来出了份力。我同妇人们便一起备好水和吃食,好让大家歇息的时候不至于口渴饿肚子。这一来二去,我同村里人便都熟络起来。

    与我还在以前村子时不同,虽然也与村民们相识,不过那时的我终归还是个小姑娘,是未出嫁的女儿,可现在,我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与她们便更聊得开些。虽然说来我们都已为人妻子,她们中,也有许多同我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只不过我已经算是幸运,而她们中,却着实有身世凄惨得多的,从她们出身即被丢弃,再到她们婚姻嫁娶的无奈,好在最终有所依靠,才能在这漂泊的世道里安身。

    她们也是这无数村子里无数女儿的缩影。

    学堂修好后,长舒便要开始准备孩子们读书用的物件,他常常需要去镇里添置些笔墨纸页,我原见他不便,便想代他去买,他却只是笑笑,只说:“七娘,平日里家中许多劳务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不过是去买些东西,七娘也不必太过担心。”

    他同我说话时,不似初见那样生疏腼腆,却还是那样温柔耐心。我刚来时,看着他比陆家的还破一些的屋子,又想起他做“聘礼”的那一袋粮食和那时父亲所说的话,我心里是觉得万分歉疚的,总想着把能做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同他说是报恩,其实也确是,也许是我目光短浅,见识也少,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恩情能比在这民不聊生的乱世和饥荒里,得到他这样一个人的收留和恩惠还要大,同情也好,怜悯也罢,他救了我的命。

    可长舒终究是那个长舒,他也会对我太多的“回报”感到歉疚,无论他忙或者不忙,见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总要上来帮帮我。

    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彻夜谈天的时候,回想起那段“相敬如宾”的日子,总觉得好笑,两个人都怀着惭愧的心情与对方相处,又偶尔感恩于上天赐予我们的,能够在恰当的时候互相扶持的缘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长舒的学堂正式开学的时候,已经是夏至,长舒每日早晨起的早,有时比我还要早些,每每先醒来,便小心翼翼地下床,生怕吵醒了我。可我也向来睡眠浅,哪怕他已经极尽小心,有时我还是会在他起身时睁开双眼。每见我被他的动静弄醒,便要皱眉向我道歉,又想劝我再睡一会儿。我素来睡醒了便会利索地下床,又匆匆忙忙去给长舒弄些早晨的吃食。

    长舒早晨的课早,有时候来不及好好吃,便要赶过去,我便劝他醒时把我也一同叫醒,他只是嘴上答应着,实则还是从来小心,不惊扰我。我有时醒来屋里已经不见人影,便觉无奈又有些自责。

    后头我索性去他学堂给他送早饭,在学堂外的时候,听里头的孩子朗朗书声,或是长舒讲课的声音,总会不由得在外头站上一阵子,回过神来又怕打扰他上课,便给他放在学堂外头的小长桌上。

    有一回,我记得外头下了一夜的雨,早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本想着家里唯一一把伞该是让长舒带去了,又有些着急,见雨小了一些,打算冒着雨去送饭,却发现家里那把伞还靠在门边的墙上。

    长舒出门时并未带伞。

    我有些担心,便打着伞找了出去,村口小棚子搭搭学堂即便在雨中,也仍然是书声朗朗,没有一个孩子懈怠。我有些心焦,站在后头的门前朝里望,看见长舒正带着孩子们读书,衣摆和袖口都有些湿。

    长舒看不见我,我却站在门后打量他许久,久久出神。

    “先生,师娘来了。”不知是哪个孩子先看见了我,天真无邪的眼睛与我对视片刻,便向着长舒喊了一声。

    那一声落,孩子们都转过身来看我,我有些面热,不知是因为被发现的局促还是因为那声“师娘”。

    长舒也转过身来,我们似乎又“对视”了一刻,他便又回头,温声对孩子们嘱咐一声:“大家继续”,又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的身影有些愣神,有时候不禁会想,明明他看不见,却总能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又温柔坚定向我走来。

    “外面雨好像很大,淋着了没?”他轻声问我,却没有上手摸我的衣服或头发,仍然保持着那一分恰到好处的分寸。

    “我撑着伞来的,给你送早饭。”约莫是害怕再度打扰了读书的氛围,我也下意识把声音放得很轻,同时,又把手里装着早饭的布包递给他。

    “还是热的,多谢七娘。”他弯了弯眼睛,笑了笑,接过布包。

    我知晓,知晓那把伞是他留给我的,他劝不住我早起,劝不住我来给他送饭,他想必今天早晨,也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留下这把伞,因为他知道的,知道我会去给他送饭,即便他出门那时,雨应该是有些大的,他也依然没有犹疑地做出了选择。

    我那日陪着他在学堂里,一直到午时孩子们放学,外头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我们回家时,他撑起了那把伞,毫无保留地,偏在了我的那一侧。

    日子似乎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大暑过了,便是秋了,农人的秋天有独特的含义,是树梢花花绿绿的果实丰茂,也是田间金黄色的稻田与麦浪。小学堂里放了秋收假,我与长舒的小地种不上粮食,只种了些一年四季的时蔬,这些日子便闲居在家。

    我们的茅草屋前,有一株很高很茂盛的柿子树,我去年刚来时,正是冬春交际,只见得这颗树上冒了点新芽,枝干却有些枯败无力,谁知今年夏天时再抬头,倏忽间已是枝繁叶茂。

    那时我与长舒在小院子里晒书,见柿子树上已然是挂满了柿花,心下一喜,便同他说道:“院子里的柿子树开满了花,想必秋时定要结满树的果子。”

    我一遍笑说,一边帮长舒给书册翻页,长舒似有所觉,抬起头向柿子树的方向。

    “柿子树吗?我从前都不知道呢。”他眉间带笑,又转向了我。

    我不知原来长舒并不知道这是柿子树,还有些呆愣。便又听他笑道:“我搬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冬天,那时摸到这颗树的时候,却不小心折断了一根枝条,原还忧心它被冻死,后来它虽又重新舒展了枝干,却一直花叶稀疏,今年若开满了花,想必也是我搬来后第一回能吃到自家院子里的柿子呢。”

    长舒很少与我提起他过去的事,我只知道他也只是这个村子的后来客。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树的方向,问我道:“柿花是什么样的?要不要折一枝放在屋里?”

    我也抬头,望了望满树的花,又望了望青翠的田垄,轻声道:“小小,的像个灯笼。”

    须臾,一阵微风吹过,远处青绿的麦浪轻轻翻涌,那灯笼一样的小花也摇曳。

    我又道:“不了吧。”

    这是回答他后半句话。

    许是听了我的回答,他有些愣神,随即又笑道:“好”。

    我与他都知道,比这满树的花更美的,该是秋日的繁茂,是枝头挂不住的柿果,也是远方那时金黄色的麦浪。那不仅仅是一年辛苦劳作的回报,更是无数的农人,无数的村庄,无数的孩童,无数的夫妻赖以生存的希望。

    所以秋天当真来临时,那庭院的柿子树果真挂了一树的果,地上也有些熟红的,颗颗饱满的果子。我同长舒一起将熟了的果子收集起来,准备着给村子里的人送一些。

    那满树的柿子似乎昭示着,今年是个丰年,果真,我们去送柿子时,也得了许多乡民的回礼,虽然不多,可他们笑容真挚,那即便不多的回礼,也显得格外珍重。

    我们午后被李家大哥和嫂嫂留了吃饭,我与李嫂在灶房做饭,长舒与李大哥在抽查他们家李小鱼的功课,那孩子有时答不上来,却不扭扭捏捏,李大哥与长舒也从不怪罪,长舒只是耐心纠正,我与李嫂听着也觉得有趣得很,只是不过片刻,小鱼的功课似乎抽查完了,便捧着熟透的甜柿子在院子里玩去了,我正忙着择菜,却听灶房门口长舒的声音传来,他不太熟悉别人家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扶着墙。

    “七娘,嫂嫂,需要帮忙吗?”

    该是我每日都听的话了,我只是笑笑,李嫂也笑,叫长舒去歇着,要同我一起好好露一手。

    吃饭时,我们五个人一起坐在饭桌,我与长舒挨在一起,偶尔帮他夹菜,小鱼在我们对面,吃得大口,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嫂见了,嘴上说:“你这孩子,吃饭也没个好样子。”虽这样说着,面上却不见半点怒容,眉眼间都是笑意。

    我坐在一旁看,也不禁被这份温馨感染。

    “说来七娘长舒你们也成亲许久了,要不要考虑早些要个孩子,你们都还年轻,正是适合生养的好年纪啊。”

    李嫂一边往小鱼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一边又问道。

    长舒本在吃饭,听了却险些呛出来,他脸变得有些红,偏头呛得咳嗽两声。

    长舒反应虽比我大些,可我也感受到了些脸热,李嫂是好心,可这村里也许也就我和长舒知道,我俩虽看上去是夫妻,却不是夫妻。

    说媒,成亲,却不曾拜堂,不曾洞房。若非长舒家中实在拮据,我们也定不会夜夜同塌而眠。

    自那以后,我似乎有些走神,不记得李嫂对长舒打趣了些什么。饭后,我和长舒告别了一家人,一同往家中去。

    入秋以来,白昼似乎越来越短,晨起时窗外还是昏沉沉的雾霭,暮归时日斜西山,我们走在金灿灿的乡间小道,一路无话。

    那日夜里,长舒比我上床早些,我忙完手里的事情,进里屋的时候,长舒还没睡去,他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却不曾眨动,似乎是在发呆。

    我见他出神得厉害,便随口问了声:“还没睡着吗?”

    他似乎是被我的询问一下子拉回来,回神时轻声“嗯”了一下。又微微坐起身来,说了声“七娘辛苦”。

    我向来习惯他每日挂在嘴边的道谢和宽慰,也回他一个微笑,我们似乎总有某种默契,哪怕他看不见,也总能明白我的情绪,低落,微笑,喜悦……

    我们不再说话,我转身剪掉了屋里的火烛,这间屋子便又归于了夜色。

    “剪烛了吗?”

    长舒虽目不能视,却能微弱地感受到周遭的光的变化。

    从前他一个人时,家里从不用烛火,我搬来后,因还是满心的愧疚,便不曾同他开口,后来还是他,某日回家时手里抱了一把蜡烛。他本该是用不上这些,也不擅长用这些的,我们平日吃穿用度省得很,那些蜡烛于我而言时很珍贵的。只有夜深,我又必须照明时,才会用上。

    只是有次我夜里从别处回家,那日月光也微弱,摸黑路过竹林时,险些栽到一侧的河水里,我回去时还有些惊魂未定,同他说了此事。第二日,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提灯,递给我时,又一遍一遍嘱咐,下次夜里在外,一定要带着。

    我从前在陆家时,也常常向母亲抱怨今日哪里哪里的不小心,可我作为穷人家孩子的觉悟是,我向来将那些事笑着说,或是当撒娇一般说,只突出自己的不小心,尽量将我所处的环境,我所不曾拥有的东西和那份空缺感悄无声息地隐藏过去,这似乎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母亲有时回应我笑或者怀抱,有时又半点眼神都不施舍。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回应,因为我摸黑走夜路差点坠河,所以他会送我一盏灯,而不是冷冰冰地告诉我“下次小心些。”

    可我也从不觉得母亲那样是错的,也许她明白我需要那盏“灯”,可现实是,她给不起我那盏“灯”,她也给不起自己那盏“灯”。

    自那以后,长舒似乎愈发上心我夜里视物的事情,每夜都在屋里点上蜡烛,最初是嘱咐我一定要点上,后头约莫是看我有时候糊弄他,便自己去点,为此手上被烫了好几个泡。

    后头,我们的小屋子,在夜里,总是会亮上好长时间。

    那些回忆其实时间不算长,在我脑海里格外清晰,我想,哪怕时间很长很长,也依旧很难褪色。

    我轻手轻脚地翻身上床,盖上被子。

    “嗯,睡吧。“

    “七娘,”

    我刚躺下,陷入不算柔软的床榻,便听得身边人唤了我一声。

    “嗯。”我应答着。

    “你是愿意的吗?做我的……妻子。”

    他问得很小心很小心,像是害怕哪个字落在地上,摔碎发出声音,会惊扰了秋日星月夜的一场好梦。

    “愿意的,长舒。”

    我答得也很轻很轻。

    我是他的妻子,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他为我撑伞,为我点灯,因他敬我,因我爱他。

    秋夜里更深露重,我将被子盖得很严实。我们的床榻说来很小,我们也只是隔着被子,却隐隐约约能感受对方的温度和气息。那分温度不由得叫我安心,我便在这份安心里缓缓阖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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