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拉开，逢州城不愧是隆正朝最繁盛的边塞，街上净是些新奇玩意儿，就连异域面孔也能在这里穿行自如。
若说清水岩的热闹是温暖纯粹，那这华盛街的热闹，怕是声色犬马。
装璜豪华的铺子将整条街映得灯火如昼，过路行人的衣裳也都披上了绚丽霞光，连空气中都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儿。
百味居。
进了门，座无虚席。
大家吃着菜、喝着酒，高谈阔论，举手投足间尽是洒然之气。正厅异域舞姬翩翩起舞，婀娜多情，让人不禁垂涎三尺。
“小二，点菜！”
佩剑卸下，洪亮的嗓音让周围静了一瞬，待看清是穿着盔甲的军爷后，大家很快又如往常寻欢。
大店不愧为大店，人来得快，菜上得也快。
“我胥承敬大家，一路上你们辛苦了。”坐在首座的男人将酒碗端起，一派豪爽。
他们就是先前押送犯人到瓦楼的军老爷，如今任务完成，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
手底下的人连忙回敬，说着客套话。
男人将酒一饮而尽，马上又倒了一碗：“我奉命留守于此，明日你们启程复命，还望路上注意安全。”
“会的会的，还望胥副尉珍重。”
“那是自然，今日我请客，就当为你们送行，各位回了皇城，若是有机遇升迁，还请不要忘了我才是。”胥副尉哈哈大笑，眉目坦然。
“怎敢怎敢。”
几人就着酒寒暄，誓有不醉不归的趋势。
对门的归月楼不时有琴声传出，两边店家跟比试似的，谁也没让着谁。
外边儿车水马龙，不时响起两声慵懒娇俏的揽客声。
跟着小娘子入了大堂，曼妙歌舞、千般妩媚、万种风情一拥而上，真真是红粉青楼催人醉。
“哟，欧大官人来啦，今儿个想点哪个姐妹儿陪您？”穿着粉衣的小娘子倾身靠上去。
男人伸长胳膊揽着两三个脂粉味儿往里走，一双手不安分的打听道：“听说你们来了位新花魁？”
“是啊，怎的，欧大官人也是来看风华的？”绿衣女子娇啧一声，咬着银牙恨恨的道，“可惜了，风华姑娘正在陪艾参军，怕是抽不出空。”
“什么，艾参军？”男人惊讶，想不到这归月楼的花魁娘子刚来就受到大官的青睐，他更好奇了。
“嘘，官人小声些。”粉衣女子斥责地看着绿衣女子，提醒道，“茉儿，你怎能随便泄露客人身份”！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谁让新来的抢了咱的风头，我一时气话。”茉儿拧着手帕，眼底爬上不悦。
男人勾着她的下巴柔情蜜意地哄到：“去她的花魁，在我眼里还是茉儿小娘子最美。”
“哎哟~官人可真会哄奴家开心~”
周围调笑声不止，满室暧昧。
大厅侧边往前，是一个小院。屋里掌着灯，幽幽泣涕声传出，很快又被前院的乐器声盖了过去。
里头传出女人怪里怪气的声音，让人禁不住好奇。
“最后称各位一声夫人、小姐，进了这瓦楼啊，从今往后都是官家的人。”
停了两秒。
“你们哭丧着脸作甚，自家人作孽的时候也不思量思量，如今啊，活该！”女人淬了口唾沫，扶着脑袋一副难受的模样，“行了行了，别哭了，听着烦。”
能被送来瓦楼这个地方的女子，多数是官员犯了错，累及家人，进而充了官妓。说好听点，也算一份有编制的营生，可“妓”，终归是妓啊！
“咳咳……水……”
细若游丝的声音暂时打破了周围沉闷压抑的氛围，“水……我要喝水……”
一名女子急急倒了杯茶端到床榻，颤声道：“妹妹，水……水来了……”
她虚虚扶起躺在床上的小女孩喂水，杯沿滴了好些水在小女孩肮脏的脖颈上，留下一滩水渍。
大概是发烧脑子不清醒，小女孩这会儿又没了声息，好在水送到嘴边，她还是无意识的吞咽了几口。
老女人走到床边，嫌弃地看了一眼后扯着嗓子问道：“这小女娃什么病啊？”
“还能不能活，若是不能活，赶紧给我卷了扔河里喂鱼，莫要脏了归月楼，晦气！”
喂水的女子听了，眼角滑下一滴泪，她咬了咬嘴唇，面色凄楚的开口恳求道：“夫人，我妹妹她只是路途劳累，再加上年纪小、水土不服，才会发烧，求您让我来照顾她，她会好的，呜呜呜~”
“呜呜呜呜~”她一哭，其它女人也被带动情绪，都呜咽呜咽的哭了起来。
老女人似不喜下面人哭，眉眼已有不耐烦之色，她甩着手绢：“行了行了，过两天还没好我可不留她！”
说完，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临了，对着外面守门的人吩咐道：“你们可警醒些，别让人偷跑了，这些可是官家流放下来的人，别闹出乱子才好。”
“是，夫人。”外面的人齐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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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要呆在这个地方，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沅栖醒来的时候，就听得这一句贞烈的哭音。
紧接着，周围响起一阵纷乱地脚步声，还有数名女子嘈杂的哭声、说话声，混作一团。
朦胧中，眼前烛台火光跳跃，让她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呀？
哦，转念一想，这一定是祭奠用的烛台。可，蜡烛为什么是红色的？
……
“姐姐，活着总比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屋子里，女人们的哭声断断续续，还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奏乐声，李沅栖在心中叹了口气。
都说了不要办葬礼，亲戚们怎的还请了人来替自己哭丧啊，唉……他们真是有心啦……
话说，原来人走了是有意识的啊？
那现在自己这样的状态，算是，“魂魄”吗？
她迟疑的生出一个结论，然后又有些怀疑。
可是不对啊，魂魄不应该轻飘飘的吗？
她为什么感觉自己特别的沉重，脑袋……脑袋……也……也晕乎乎的……
难受……实在难受得紧……
“发生什么了？”有女人进屋。
然后是一阵木头碰撞声。
是要，封棺吗？她想。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灵魂是轻的，她身体那么重，她还没死！
不可以封棺！！！
李沅栖急切地伸出手，用尽全力呼喊：“——不，还不可以！”
“哟，活过来了！”陌生女人刺耳尖锐的声音盘旋在耳边。
不知怎的，李沅栖想到这“死而复生”的场面，就莫名想笑。
现在屋子里守灵的人，大概都被自己吓得落荒而逃了吧。场面一定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趣，她需得亲自看看。
李沅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反复试了两三次，无果。
“妹妹，妹妹，你总算醒了？”少女的声音带有浓浓鼻音，听上去万分关切与欣喜。
随后，她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这人身上软软香香的，煞是好闻。
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姐姐，她家亲戚不是只有哥哥吗？
正疑惑间，脖子处忽然滴落了温温润润的液体，还伴随着抽泣声。
这是，泪水？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下意识地拍了拍对方的背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陌生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些喜色，不过听上去依旧让人心里不舒坦。
李沅栖好奇，眼皮总算睁开了些。
她窝在少女怀里，眼前被一层深黄色布料挡住，忽的，“布料”挪了挪，她朦朦胧胧瞧见后边跪了一堆穿粉色衣裳的女人，神情悲切。
遗产算是没白留，知道自己喜欢汉服古装，居然搞了个古香古色的地方给她办葬礼，还请了乐队，实在是太有心了！
还有，殡葬业务发展得真全面啊！
正在感叹呢，抱着她的人动了动。
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了她的额头上，接着少女喃喃道：“退烧了，退烧了，真是太好了。”
此时，就算李沅栖神经再怎么大条，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迷蒙中，一张小巧漂亮的脸蛋近在咫尺，对面的人眼眶红红的，鼻尖也是。整个人跟小白兔似的，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怜爱。
这位漂亮妹妹是？
她张了张口，本想询问情况，可身体还很虚弱，根本没多余的力气说话。
“妹妹，你先躺下休息会儿。”少女看出她的情况不容乐观，连忙扶着她躺下，而后转头道，“夫人，我妹妹刚醒，能请您赏口清粥吗？”
“你这姑娘倒是懂事。”陌生女人满意地笑着，对门口的人吩咐，“弄些清淡的食物过来给这个小女娃。”
门外应声。
“谢夫人。”少女不卑不亢的道谢。
接着，少女替她捏了捏被褥，神色温和。
全身都没力气，李沅栖挣扎无果，索性闭目养神，心中却思绪万千，缭乱纷杂。
“在这归月楼啊，寻死觅活对我柠禧不管用。”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老女人在训话。听这意思，完完全全是单方面的训斥。
不出李沅栖所料，只听老女人嗤笑一声，话音一转：“各位瞧瞧这位妹妹，聪慧伶俐，懂得审时度势，你们啊，多跟她学学，日子兴许能好过一些。”
少女抿着唇，没有出声。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叫柠禧的老女人问的自是少女。
李沅栖虽没力气，但心神依旧活跃，她凝神去听屋里的动静，想着或许可以分析出自己现下的状况。
“回柠禧夫人，我叫商映雪。”少女轻轻柔柔的回答。
“人生得俏，声音好听，名字更好听。”柠禧夫人语气也不由自主跟着降了些，耐心的问，“会那些乐器？”
少女气质出众，识时务，知进退。没准儿，能成为她归月楼另一张活招牌。
新来的风华姑娘固然好，可心气儿太高。而这商映雪，娇娇弱弱惹人怜，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吃这碗饭。
她是过来人，外头的男人啊，还是更吃能凸显自己男子气概这一类型的女人。
柠禧夫人算盘打得叮当响，心里乐开了花。
赚了赚了，要赚大发了。
“都会一些的。”商映雪垂眉回复。
“好好好，今天你好好歇息，明天表演给我看看。”柠禧夫人再度满意的开口。
“是。”
李沅栖听到这，心下逐渐明朗。
这个世界，恐怕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
又是归月楼，又是夫人，又是表演的，自己莫不是进了妓院？
她两眼一黑。
老天爷，这让她怎么活啊？
商映雪和柠禧夫人没说两句，丫头便端了粥过来，夫人又吩咐了两声，就离开了。
“妹妹，妹妹……”是商映雪的声音，“先起来吃点东西。”
李沅栖哪有力气，她只感觉自己又被人托着坐了起来，接着，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
肚子也在此时配合的传来饥饿感。
粥送到嘴边，闭眼张口。
慢悠悠进食了几口，许是饿得太久，有些食不知味，但好歹恢复了一点气血。
睁眼入目的，依旧是少女红肿的哭脸。
对方看上去年纪不大，怎的叫自己妹妹？
她有些不解，这会儿脑袋还有点懵，眼神看上去痴痴傻傻的，惹得商映雪一阵焦急询问：“妹妹，你有没有感觉好一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妹妹？”她疑惑的重复，声音沙哑，同时惊觉自己发出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