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直到换了身男装,跟着顾廷之出府时,心里都还在后悔。
明明桌上一直都只有一只茶杯,她自己没有倒过茶,顾廷之也肯定不会给她倒茶。
那杯子是谁的,显而易见。
怎么她就能顺手拿了他的茶杯,还就着杯子直接喝了下去呢?
楚宁越想越气恼,又无处可发泄,只得怪罪到身上刚换的将军府小厮衣裳,让她觉得怎么都不舒服。
堂堂将军府,到现在还在用粗布给小厮打料,怪不得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愿意留在府里。
楚宁恨恨地挠了挠手臂。
粗布虽是保暖,但材质极糙,尤其是新制成尚未浆洗过的,更是难穿。
顾廷之临时起意带她去医馆问话,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衣裳,库房里存着的小厮衣衫已是无可奈何之选。
乔装扮成他的小厮也就罢了,眼下还要受这种苦。
她跟在顾廷之身后,偷偷瞪了他好几眼。
顾廷之倒是没什么反应。
除了那句“你用了我的茶杯”,他坦然接受了她的狼狈道歉,似是就将这事忘到了脑后。
只是楚宁倒是很怀疑,他怕不是就用这粗糙衣服来偷偷报复回来的。
指不定一会儿为了逼真,还要指使她做这做那,真将她当成王府小厮呢。
衣裳透过内衫磨着楚宁的肌肤,不一会儿就红肿起来。
她忍着不适,小步跟上顾廷之。
此时已过正午,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似乎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早先在天茗阁外发生的事情,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新年的喜气劲儿,互相道贺。
楚宁和顾廷之两人板着脸出门,已是与众人格格不入。
为了不再引起旁人的注意,楚宁走得离顾廷之更近了些,装成忠心小厮的样子,压低声音开口问道:“顾廷之,我们现在去医馆问陈岭,能问出什么来?”
他的步伐跨得极大,楚宁两步一并,才险险跟住。
顾廷之一人行走已成了习惯,一时还没适应身旁有人跟着。
他撇过头望见楚宁身上将军府小厮的衣裳,迟疑一瞬,才想起来出门前让她乔装打扮一事。
只是就算是装扮成小厮,她也矮小了些。
顾廷之低头,觉得她匆匆忙忙跟在他身边的模样,有几分像以前王女养在西羌的兔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为什么不开口让他走慢些呢。
“我早先在官府时,衙役说陈岭虽没什么性命之忧,但也受了一番苦头,”他悄悄放缓了步伐,直视前方道,“麻沸散若用的得当,陈岭大约能说出当时真相。”
楚宁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
“在西羌,每每打过仗,受伤严重的士兵都得喝了麻沸散才能治,醒来后若是药劲未过,便可趁机询问战场实情,从未有误。”
“那喝了麻沸散便都能治好吗?”
“十之二三。”
顾老的来信中从不提及战场之事,楚宁自然也不知道这些。
只是从顾廷之短短这几句话中,她似乎已经嗅到了风沙夹杂着的腥风血雨。
街上的人群依然热闹,似是不知关外风雨。
楚宁跟在顾廷之的身旁,突然便安静了下来。
顾廷之见她不言语,以为自己说得太过血腥,顿了顿又接道:“战场刀剑无眼,能活着回来找大夫已是不易,大多都是回来给家里留个口信。至于能不能治好伤势,全看命了。”
他话音刚落,心中便有些后悔。
这些话就算迟钝如他,也难免觉得有些残酷,更何况是从未见过战场的楚宁呢。
顾廷之皱了皱眉,还欲找补,就听见楚宁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那你是如何受伤的?”
顾廷之被问得呆了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可他站的位置不巧,正好堵上身后赶着牛车的一户人家。
楚宁顾不得开口,伸手就急急忙忙把他推到路边。
路本就不宽敞,为了让牛车过去,两人齐齐挤在角落,被冲鼻气味熏得满眼泪水。
在赶牛声和人群嘈杂埋怨笑闹声中,楚宁清晰听见顾廷之的声音。
“去岁前线战事激烈,西羌势微,王女为了挫挫北戎锐气,深夜独自埋伏进北戎军营,刺杀北戎大将。”
楚宁觉得这个故事似乎有些耳熟。
她想了又想,突然记起,在顾廷之刚回城时,叔母的婢女在坊间八卦时知道了这件事,回来还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她和叔母听。
那难道顾廷之的伤——
“王女是西羌的根本与未来,消息传到军中,我自然要去接应她回营。只是北戎觉察极早,将王女困在了营地。
“我不得已乔装成北戎士兵进营,带王女走时暴露了身份。”
牛车在路中停了一会儿,似是那牛不愿动弹,急得主人一鞭子上去,引起牛的不满,“哞哞”埋怨。
楚宁看似在观察路况,耳朵却紧紧追着顾廷之的声音。
“北戎将军之子那时就在营内,不过是个十岁孩童。王女刺杀将军时并不知道那孩子也在,就躲在桌底,将全程看了个清楚。”
主人家因为牛而拦住了路,生怕众人迁怒,又羞又恼,下了车便想拽着牛往前走。
顾廷之也在往路中看去,显得他的声音离两人远了些。
“我也不知道他在。
“是我终于混入将军帐篷,正要带王女走时,他才突然出现的。”
两人似乎都在专心看着前方。
牛忽然气呼呼地刨了刨地,意欲将主人家踢翻在地。
“才十岁,就算北戎人都高大,也不过才将将到我肩膀,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拿着父亲的匕首就冲了过来,直直对着我的脖子,手法精准,几乎能一刀毙命。”
楚宁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袖口。
“但他还是亏在了身高不足上。”
顾廷之似是轻叹了一声,沉默几息,才继续道:“我侧身闪过,王女便反手将他的匕首刺入他腹间。趁着一片混乱,我们才从北戎军营逃了出去。”
牛车终于挪动了起来。
众人善意的笑闹庆贺声骤然响起,随着蹄声四散开来。
顾廷之转过头,对上楚宁的视线。
“只是我当时也没料到那孩子会出手,一时不察,便被伤了些。”
他的语气平淡,似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待路上因牛车而聚集的人群散开些,顾廷之望了望前方,指着一处道:“医馆就在前方,你随我一道进去吧。”
楚宁默默点了点头。
她依然落后半步跟在顾廷之的身旁,保持着距离。
可她却觉得有些事在悄无声息中就变了。
顾廷之说让她自己找答案。
或许他是真的想让她自己去找,然后她才会相信。
楚宁一会儿想到西羌前线战火连绵的景象,一会儿又想着叔父在狱中无人探望,心情复杂。
医馆并不远。
过了街,再往里面拐两个弯,便到了官衙说的收治陈岭的地方。
顾廷之带着楚宁走近时,只见医馆已经关上了门。
“今日新年,大夫也歇息了吧?”
楚宁说着便推了推门。
门关着,里面却仍就传来病患哀嚎的动静。
顾廷之走上前,微微用力,门就应声吱呀开启。
“医馆不关门,但也不能无休止地看病人,”他率先走进医馆,回头对楚宁说道,“关上门,没有急症的便不会来,而急着看病的,怎么样都会想办法进来的。”
楚宁又是一愣。
今日和顾廷之在一起的短短几个时辰里,他已经几次颠覆了她的想象。
她亦步亦趋跟在顾廷之身后,恍惚觉得,好像从前的他,也是这样的。
有一肚子她不知道的奇怪知识,也会耐心解答她的问题。
若不是身上的衣裳还在提醒她两人此番行程的目的,楚宁甚至觉得,顾廷之其实没有变。
还是那个会教她写大字的邻家哥哥。
楚宁被自己的错觉惊到,用力甩了甩头,顺手将医馆的门合上。
有急需的病患自然会把门打开的。她定了定神,环顾起四周。
医馆不大,除却前厅问诊抓药处,一道帘子隔着后厅。
医童模样的小孩“哗”地掀开,匆匆端着盆跑出来,看也没看两人,直直朝着另一方向奔去。
“早上那胖子伤口才包扎好,现在又流血啦!师父,师父你快来!”
早上的胖子?
楚宁敏锐捕捉到医童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廷之显然也想到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楚宁跟着医童去看看。
刚才还觉得他没有变,转眼就真的将她当将军府小厮使唤。
楚宁忿忿不平地甩甩衣袖,还是憋屈地跟了过去。
谁让她现在的身份确实就是小厮呢。
楚宁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追着医童就往后厅跑。
医馆的后厅要比前面大上许多。
但摆上十来架担子,能落脚的地方也实在算不上大。
医童仗着矮小的优势在里面左蹦右跳,很快就站在了一台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床榻的担架旁。
他忧心忡忡地瞪着榻上之人,又拿出新的布条盖在腹部,焦急回头张望。
“来了来了,”白发苍苍的大夫慢悠悠从另一个角落走来,路过楚宁时眼都没抬,慢条斯理道,“这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瞧把你给急的。”
楚宁跟着他走近,一眼就认出了陈岭。
模样矮胖,还穿着早晨的那套衣裳,病怏怏地蜷缩在床榻上,时而嘀咕,“痛、痛啊……”
大夫并没有因为陈岭喊痛而加快速度。
他仔细看了看陈岭渗出血迹的布条,慢条斯理地扯开,不顾陈岭哀嚎,用银针刺探了下伤口,才略微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一点皮肉伤,怎么从早上折腾到现在,还没止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