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之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
他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热气升腾，顺着空中看不见的枝藤幽幽盘旋而上，再消失。
薄薄的案卷躺在茶杯旁，楚宁瞪着卷轴上官衙的封条，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帮他查案？顾廷之在说什么啊？
楚宁又抬头看了看神情自然的顾廷之，匪夷所思地皱起脸。
别说她从来没有与官衙打过交道。
就算是有，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还要取而代之，开始当起女衙役。
再者南齐远不如西羌开放，女子虽可下商做买卖生意，却还远没有到能入朝为官的地步。
要被文官们知道了，像什么样子啊！
楚宁想到这里，猛烈摇头。
更何况……
她还是对早晨带叔母溜出去一事感到有些心虚。
顾廷之并不着急。
他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杯中浮沫，小口抿了下，又将茶杯放在一旁。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他才看向楚宁，“你昨日问我，如果不是我的话，我会不会帮楚大人。”
楚宁还在心中细数此事的不靠谱，乍地听他说起，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这事。
“如今我想让你自己找到答案。”
他说完，便将卷轴朝着楚宁的方向推了推。
卷轴上的封条完好无损，薄薄一张纸贴着，极其脆弱的模样。
像是在诱拐楚宁打开。
她怔怔盯着顾廷之推过来的案卷，思绪猛然翻腾。
尽管她还不知道，这件案子和顾廷之的立场有什么关系，但他的话确实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他不明说，却给了她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
是因为顾廷之真的与叔父一案毫无关系，还是他想要告诉她，将军府的力量深不可测，凭她小小侯府，早日臣服才是正道？
犹豫之间，楚宁抬头看向顾廷之。
他的神色平淡，楚宁眨了眨眼，从他脸上怎么也读不到任何信息。
但如果能从此案中明了顾廷之的态度，是不是也可帮助叔父洗刷清白？
楚宁的视线移到桌上。
她慢慢伸出手，将案卷拿近眼前。
至于朝中文官知道了后会说些什么，她垂眼看向封条，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眼下这个能够帮助叔父的机会，不正是昨日她苦苦寻觅的吗。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纸上。
粗糙纸张里，似乎就藏着不为人知，但却能使侯府翻身的秘密。
楚宁不再犹豫，抬手扯开了封条。
顾廷之在她拿过案卷的一瞬便洞悉了她的决定。
他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嘴角，起身舒展，顺势将早先在官府听得的内容一并说与楚宁。
“……今晨天茗阁外如往年一般，聚集不少百姓排队买糕点。”
“据在场之人称，有两位男子闲话世家，一时引起了众人关注。”
楚宁一边快速翻读案卷，一边竖着耳朵听顾廷之，在心底默默点头。
当时的情形的确如此，她与叔母就坐在外面，听着那两人造谣叔父。
还说什么当场砍手，他们怎么不说当场砍头呢。
楚宁想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
顾廷之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仍旧继续道。
“半个时辰后，陈姓男子身受重伤，从天茗阁旁的小巷逃出求助，并且声称李姓男子也在巷中受伤。”
楚宁翻回卷首。
首页标注了报案之人的姓名和外貌特征，在此之下，详细记录了受伤男子的户籍资料。
……陈岭，都城陈家村人士，身高五尺，体型大。
“官衙赶到时，李姓男子已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陈姓男子倚仗体型优势，仅受了些皮肉伤，现在还在医馆里治疗。”
接下来的事，楚宁往后翻了两页，便一目了然。
陈岭称，他与李姓男子并不相识，不过是排队时多说了几句有关侯府的闲话，便亲切了起来。
买完糕点后，两人又发现回家顺路，就一道搭伴走了一段。
谁想到刚拐进巷子就被拦下。
拦他们的人蒙着脸，似乎与两人都不相识，只厉声道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等两人询问辩解，蒙脸人便抽刀刺来。
亏得陈岭矮胖，来人第一刀没伤透他，让他趁机跑了出去呼救。
只可惜那高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听说家中只有这么一位壮丁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乡探亲，妻子还在家中苦苦等待。
楚宁眉心微蹙，越读越觉得有些不对。
如果只是这样简单一个小案子，为什么要叫顾廷之去处理？
顾廷之为什么又和她说，这件事可以证明他的态度？
疑惑随着纸张翻阅越滚越大。
直到她的指尖抵着字迹，快速滑落，稳稳停在最后一页上。
——陈岭道，来者虽不相识且未报名号，但直言为侯府鸣不平。
楚宁的心随着一个个漆黑的字迹沉入谷底。
“为侯府鸣不平”。
说小了是有人真心为永安侯打抱不平，说大了，甚至会被认为有侯府家奴出逃，继而为永安侯报仇。
但两者之中无论是哪一个，都可被视为对王上旨令的大不敬。
永安侯曾是朝中重臣，深受王上信任。
早先被禁足于府的事传出去，虽然一时令不明真相的群臣都退避三舍，但侯爷傲立朝野这么多年，一时仍旧威名赫赫，寻常官员仍对侯府抱有敬意。
再到现在，永安侯猛地被扣上通敌且意图另立为王的罪名，不愿自找麻烦的人早就离侯府远远的了。
也难怪官衙觉得棘手，不想处理这个案子。
楚宁面无表情地合上案卷，拿起桌上茶杯就抿了一口。
茶水冰冷，让她的头脑也冷静了一瞬。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个关头，非要提起侯府？甚至还说要为侯府打抱不平？
要么就是侯府的友人，要么就是侯府的敌人。
可自从叔父第一次被贬禁足于府后，来往侯府的世家几乎已经销声匿迹。
有谁还会顶着风头想来帮助他们？
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在她脑海中快速掠过，最终停留在了她有些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会是……会是宋简吗？
楚宁顿了顿，刚想开口询问，却又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辞。
“有什么思路？”
顾廷之停下脚步，站在楚宁面前，低头问道。
有别于之前的每一次对话，似乎在将卷轴递给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她当做自己的同僚。此时他就在问询同僚的意见，以便对案件走向有所定性。
这种隐晦却突如其来的尊重，顺着他沙哑的声线钻入楚宁的耳中，令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楚宁“啊”地小声惊讶了下，脸颊微微涨红，手忙脚乱地将卷轴翻到前几页，指着其中一列字道：“就是这、这里，好像不太合理……”
指尖冰冷微颤，但她的声音却慢慢坚定起来，认真念道：“陈岭道，来人先拔刀刺向他，未果，又转向李姓男子。”
念罢，楚宁才觉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得过于天真，光凭纸上寥寥几句话就随意质疑。
她忐忑抬头望向顾廷之，有些害怕他的反应。
“如何不合理？”
但是顾廷之并没有嘲笑，他耐心追问道，表情认真。
楚宁偷偷观察了下他，确认他并没有在说反话，才放心了些。
似是有了底气，她的声音也坚定不少，“我记得很早之前，顾老给我看过不少兵书。”
顾廷之点头。
祖父的藏书有许多，不少都是兵书。
他看完后仔细收起来，没多久就会被祖父再拿出，给她看。
“兵书皆道，擒贼先擒王。
“照案卷所述，高个李姓男子身形瘦削，但因经年在外做体力活，也称得上孔武有力。
“若伤人者在巷子中同时遇到两人，理应先对李姓男子下手，以防在杀害陈岭时被反扑才是。”
楚宁没有注意到顾廷之的走神，认真分析道。
“这是一处疑点，还有一处，”说罢，她又想了想，合上案卷，抬头对顾廷之道，“我猜你也觉得可疑。”
顾廷之很快收回思绪，侧了侧头，示意她继续。
“叔父已经下狱，就算是为侯府不平，官衙十日后才会正式审理。其中舆论骤涨，到十日后，事情真相如何已无人在意，这到底是为侯府还是害侯府，也难说。”
楚宁停了停，虽然觉得有点荒谬，但还是将自己的猜想一并托出，“总、总不能是宋简因为气不过，派了人过去吧。”
顾廷之本觉得楚宁所言极有道理，直到最后突然提起宋简，才不太愉悦地皱起眉头。
昨日在前殿，宋简就险些随意开口酿出大祸，怎么现在又弄出这等事情？
虽然还没有证据，但顾廷之下意识已经将这件事放在了宋简头上。
他在楚宁面前来回踱步，最终叹了口气，定定停在楚宁面前。
但他对宋简确实也了解不多。
少年男子因为心上人的境遇不公，想要为她出气，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南齐都城曾经也是处罚分明的地界。
只是这几年来世家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王上只想保住疆土，并不在意土地上的百姓生活如何。
由此经年累日，南齐贫富悬殊加剧，到了如今，律法竟然也有些走不动了。
两个月前沈世家的公子还因为看上的女子已有未婚夫婿，而上门打了那未婚夫婿一顿。
报到官衙去，沈家立刻便又是送礼又是威压，硬生生将此事压了下去。
在如今这样的情境下，宋简作为定国公府二公子，想打杀两个布衣百姓，也并不会被处罚。
但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顾廷之直觉此事仍有不妥。
或许应当亲自去问询一下这位陈岭。
楚宁不太明白，顾廷之站在她面前，又久久不开口是什么意思。
她鬼使神差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顾廷之低下头看着她，神情高深莫测。
“是你让我说的啊……”楚宁有些不自在，小声嘀咕道。
“你刚刚用了我的茶杯。”
他仍是那副神情，但楚宁就是觉得他似乎在忍着笑意。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