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八年。
似乎从年初的暴雪来临之际,就已经在预示着暗潮汹涌。
于南齐自身不平,也宣告着边土动荡。
然而这些事与寻常百姓而言,又是那样遥远。
天茗阁的糕点在新年伊始就开始排起长队。
比肩继踵,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偶尔有人不慎踩到旁人,大家也都互道抱歉一笑了之。
人多热闹,队伍排得又慢,三五刻后,前后便开始闲聊起家常。
话题从今年杀的猪能够家中吃上一个月,到过了年后他家的闺女就要议亲。
说无可说时,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与他们关系甚远的世家贵人闲事。
一位瘦高男子拿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糕点名称和数量,看着就是被家中妻子赶来买糕点的模样。
队伍久久也没挪动些许,他等得不耐烦,环顾四周几次,便转身开始与前后人唠起嗑。
“听说宫宴里,侯爷带刀逼位,直接就被王上当场拿下。”他的神情切切,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是他亲眼所见。
众人哗然,交头接耳议论起偶尔听来的种种。
“是啊,永安侯可真是看不出来……”
“……权贵人家的事,咱们普通人家怎么能懂……”
然而另一位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很快从他身后探出头,尖声反驳道。
“别听他胡说八道,侯爷根本不习武,怎么可能举刀逼位?”
见众人一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矮胖男子得意笑了笑,低声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宫里给王上当内侍,昨夜就在宫里当差,今晨才回来。”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戏谑神情立刻变得尊重了许多。
见他迟迟不愿道出当时情景,有人禁不住也压低声音追问:“那倒是侯爷造反没有造反?”
矮胖男子当即变脸,食指抵唇“嘘”了一声。
“张口便是,”他比了个手势,神情也变得严肃许多,“你想活不想活了?”
见开口之人吓得捂住了嘴,矮胖男子才满意地接着说道:“我那兄弟说啊,侯爷在宫里给西羌探子传信,被顾将军一眼看出,当场便将侯爷捉住送到了王上面前。”
他圆胖的表情随着话语戏剧性地扭在一起,众人听得入神,几乎都忘了自己还在排队买糕点。
“谁想到侯爷到这时还死不悔改,将军便立刻抽出长剑,当场砍断侯爷的手,”他的音调一下沉了下来,更为阴沉地接道:“那手滚在大殿中,将信纸沾满了血迹。我兄弟一看,正是那只用来通敌传信的手!”
众人屏住呼吸,在听到最后一句皆是倒抽一口气,仿佛身临其境,感受了一回殿中人的紧张恐惧。
卖糕点的小厮见队伍突然断了一片,疑惑大喊,“还买不买了?”
一下才将众人拉回现实。
方才还热闹的人群,在矮胖男子的故事中变得安静极了。
大家匆匆忙忙买完糕点,急急便朝家里赶去。
先是传出了西羌王女在南齐无故病逝的消息,现在又说永安侯叛国。
这一年怕是不太平啊,瘦高男子手忙脚乱地收起妻子的字条,拿着糕点就往茶楼外走。
昨夜突下暴雪,外头仍旧冷得出奇。
他路过茶楼外的桌椅,对着坐在桌旁戴着斗篷的两人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赶路。
走过好远,他才突然意识到为何刚刚感觉有些奇怪。
这样冷的天,那两人坐在楼外是为了什么?
他脚步顿了顿,似是想要回头,想了想却又放弃了。
管他们有什么事,赶紧回家才是正经的,妻子怕是等急了吧。
他这样想着,加快脚步拐入了小巷。
小巷幽深,仅供一人穿行。
雪后的白日尽管光亮充足,却总是散发着灰蓝的阴暗气息。
巷子里便显得更加暗黑神秘。
男子探头看了看巷口,一时觉得往日熟悉的小径,今日看起来总是有些瘆人。
可大过年的,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自嘲般笑了笑。
虽是这么说,但他低头踏入小巷时,走得却比平日快了许多。
没走两步,他便被人从路中挡住。
疑惑抬起头来,却是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
不正是那家中兄弟在宫里做事的矮胖男子?
他松了心防,笑道:“兄台,可让——”
话音未落,一道银色光亮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是什么?
他来不及思考,便见矮胖男子的脸在面前突然放大。
表情凶狠,又带着些许得意。
腹部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出。
他愣愣低头,探手一摸。
满眼都是血红。
他另一只拿着糕点的手一松,一起捂住伤口。
为什么?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被矮胖男子抱住,狠狠又被刺了一刀。
小巷依然幽暗。
他发不出声,也没有力气站直。
妻子还在等……
天茗阁各色漂亮的糕点散落在他的身旁,被血迹沾染。
一块桃花酥顺着路面滚落,最终在他脸旁停下。
她还在等糕点。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桃花酥上,再也没有了生息。
矮胖男子确认他已经没了气,利落拔出刺刀。
巷子离大路并不远,只是巷子尾端并不与许多小路相通,往来的人就少了许多。
他朝巷子口走了几步,目测了下距离,才大声疾呼:“来人啊!救命啊!”
顿了下,他竖起耳朵,听见有人已经朝这走来,他才深呼了口气。
十步、八步。
五步的距离,就是现在。
他反手将刺刀捅进自己的腹部,跪爬在地上朝外拖着走,忍着剧痛继续喊道:“有、有人杀人!”
“天呐!快来救人!”
他的头才探出巷子口,就被人发现。
来人也是方才在天茗阁排队时的一员,见是那矮胖男子满脸血迹,亲切之余心中却更担忧,急急跑回天茗阁找人救助。
“快救命啊!有人被刺了!”
天茗阁外坐着两人,身披斗篷。
听到动静,其中一人正欲抬头张望,便被另外一人死死按住。
永安侯夫人低着头,任由斗篷帷帽遮住她的脸,小声喝道:“宁宁,不可!”
楚宁很快便反应过来。
叔母此时理应被禁足于永安侯府内不得出入。
一夜辗转难眠,晨间一醒,楚宁便想着从将军府里翻墙进侯府去看看叔母。
也不知道顾廷之是不是已经想到了这点,书房后院的角落里,正巧有个小梯子。
她麻利地爬进侯府,在小厨房里找到了对着茶米油盐一筹莫展的叔母。
侯府小厮婢女皆被充奴,昨夜她们还在宫里的时候,内侍就已经来将人都带走了。
若只是烧水洗漱,穿衣描妆,永安侯夫人自己也可以。
但几十年来从未踏足过厨房的她,却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果腹之忧。
楚宁也没有学过。
她想了想,低声在叔母耳边嘀咕了几句。
“出门?!”
“顾廷之对我都不严加看管,想必王上今日也无暇盯着侯府,我们快去快回,日后我再想办法送吃食来。”
也许是楚宁的神情异常认真,也或许是永安侯夫人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心境也变了许多。
不消多时,楚宁便说服了永安侯夫人。
两人找出陈年旧衣,披上斗篷便从侯府偏门偷偷溜了出去,直奔天茗阁。
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拦,原本忐忑的心情,在重回人间烟火时,也轻松了许多。
王上可以对禁足一事睁一眼闭一眼,但这不代表王上能容忍她明目张胆在外抛头露面。
永安侯夫人清楚掌权者的底线,权衡之下,自然也不会去碰触。
人群已经聚集了起来。
天茗阁里的小厮也急急帮忙喊来了大夫,有手脚麻利的已经跑去了府衙报官。
不多久,官差就该来了。
趁着混乱之际,永安侯夫人拉着楚宁隐没于人群,迅速离开了天茗阁。
一路上两人都格外沉默。
直到走进侯府,楚宁费力从自己院中往将军府爬时,永安侯夫人才再次喊住了她。
“宁宁。”
楚宁应声转过头。
只不过一夜未见而已。
永安侯夫人却觉得已经相隔数年。
昨夜她彻夜难眠,一人走在空荡荡的侯府,最终也是停在这里。
不过一墙之隔,她伸手抚摸着墙壁,却不知墙那头的宁宁如何。
今天见到她安然无恙,她总算是放心了些,但也不敢开口问。
想问她可还睡得习惯,也想问她冷不冷。
更想知道,名义上是被送进将军府的宁宁,有没有被府里的人欺负。
那么多的问题,像凌乱的线团,抽不出头绪。
楚宁坐在墙头等了一会儿,也有些害怕旁人见了报给王上。
她弯腰小声对叔母宽慰,“没事的叔母,我一个人住,你别担心。”
说罢,她又看了看四周,朝永安侯夫人笑了笑,便顺着墙那边的梯子下去了。
顾廷之不管她去哪里,但将军府里还有别人。
她不想第一天就被人抓了把柄,再给自己和叔母惹出更多乱子来。
永安侯夫人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突然记起方才喊住她的缘由。
楚宁小时候总是喜欢睡在她的房间里,她总是给楚宁盖同一条毯子。
春日时,她见那毯子边缘都磨发毛,便记着要给边上加上些布料。
布料早就加好了。
她不知道楚宁在将军府睡得好不好,想让宁宁把毛毯一道带过去。
不管要待几日,睡得好才行啊。
可惜还是忘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进空无一人的屋子。
然而在另一头的楚宁就没这么走运了。
同样位置爬上爬下,回来时她却总觉得那梯子被人放得远了些。
楚宁撑着墙头用脚去勾,怎么也够不到。
她气恼极了,正要再试一试,就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楚家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