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羌王女于将军府病逝的消息,在次日迅速传抵至南齐的每一个角落。
到了第三日,西羌上下也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紧接下来,在新年来临之前,通往两国的官道络绎不绝,满是神情严肃行色匆匆的黑衣密使。
他们迅速出现在路上,又眨眼间消失在路人视线中,犹如乌鸦飞于冬日上空,毫无踪迹。
然而与密使一同出现的,一个接一个沉重的消息,却不断呈现在了南齐王上面前。
身披扶桑盔甲的士兵在暗处默默侯着。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个来送信的人了,看衣衫的样式,大概是顾老将军从前线派来的。
自己人,王上应当不会再喊人将他拉下去关起来了。
士兵不动声色地往后站了站,将存在感一降再降。
他原也是在前线协助西羌队伍中的一员。
顾将军带王女回都城时,临时从军中抽调了一批人,他刚好走运,被选中回家。
本以为随军回城后的日子会轻松许多,却没想到不过休息了几个月后,王上便又将他们这一批人召进宫里,日夜巡视。
王上在怕什么,他作为一个小人物,既不知道,也不敢打探。
只是当密使往来愈发频繁时,他在充满龙涎香气的大殿上,隐隐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西羌云相要朕给个说法,”他站在王上身后,只听见王上冰冷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跪在地上的密使双手抵额,不敢说话,“给个什么说法?”
密使分辨不出王上是在问他还是自言自语,等了一会儿,颤声回道:“……云、云相臣说,王女虽未登基,但在西羌上下的心中,早已是西羌王了。”
“西羌王客死他乡,哪怕是我们南齐与他西羌为盟友,也应当要给个说法的。”
王上冷冷看了密使畏首畏尾的模样一眼,轻哼一声。
西羌王,真是可笑。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还敢称王?
她敢称,西羌那些软脚虾一般的相臣之流,倒也敢应?
放在南齐,她一个先王之女,给个公主的名分,再送去和亲或拉拢权臣,已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别说宫里多少公主都活不到这个年岁,就算是活到了,有几个还能在人前兴风作浪?
怎么到了那不开化的西羌,反而不识抬举起来。
他已经破例让这所谓王女随军来南齐都城避难,至于她想做什么,做了什么,被谁害死,他根本不关心。
王上只想收回,被顾家稳稳把控的兵权。
派兵帮扶西羌保住边线,本就是顾老头一意孤行之举,他登基后内政大权不稳,须得依靠顾老头手里的兵权才能威震朝野,也只能任由顾老决定。
不说西羌与南齐接壤处,有临羌山拦着,北戎再怎么善战,也得先越过临羌山才能打进南齐。
就算他北戎绕过临羌山从大陆中央打来,南齐若是能收回在前线的兵力,也能与北戎争锋相对一番。
届时北戎能否全须全尾地回去,还得掂量掂量,如何用得着忧心。
也就那顾老头当将军当惯了,不肯将兵权还回宫中。
王上猛地站起身,神色阴暗地看着脚下,害怕到蜷成一团的送信密使。
这些年朝上的权力他已经收得差不多,也就是顾家的兵权,还放在外面。
顾廷之回了都城,甚至不知道要主动将手中兵力还回来,实在荒唐。
只是,毕竟顾家掌兵这么多年了,贸然收回,定会引起众臣不满。
倒不如利用西羌之势来逼顾家一逼。
想到这,王上微妙地弯了弯嘴角。
顾廷之本来还想做王夫?那就让他做去吧。
左右活着做不了,死了也能配得上那西羌的小公主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密使一颗心吊在喉咙眼许久,才听到王上似是和颜悦色的一句放行。
他大大呼出口气,正欲谢恩离开,便被暗处的士兵一把抓起,捂住口鼻一路拖行着带到了宫中秘牢。
牢里已经有两三个人了。
密使不明所以,在被关起来的瞬间便急急冲上前,握住铁栏对士兵喊道:“我只是来送信的,我本就是南齐人,王上、王上他——”
士兵一言不发锁上牢房,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错就错在,他不该为西羌相臣送信啊。
士兵叹了口气,将身后愈发遥远的喊叫求饶声抛在脑后。
过年前不宜见血。
王上想着,手中拿起朱砂笔,在宫宴名单上勾勾画画。
那就今晚宴会再来看看,是哪家要成为他皇权独揽的绊脚石吧。
金箔纸上列着长长人名,放眼望去,满是如今南齐活跃着的世家。
与永安侯夫人早先准备的那张避暑名单几乎一样。
只是永安侯和顾将军的名讳,被朱砂圈起,犹如阎王生死簿上,一笔定乾坤。
王上拿起名单,看了又看,继而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管他西羌还是北戎,他只要坐稳这南齐王位,天下无臾。
他冷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前殿。
宫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殿上,动作迅速,无声无息地收拾干净奏折和桌椅。
其中一人拿起被扔在地上的一团纸,看也没看,便将它扔进了火盆。
火蛇缠上纸张,嚣张伸展了一瞬,便黯然归于平静。
王上最不喜人做事拖拉。
快些收拾好,再过几个时辰,世家们就要前来参加宫宴了。
宫人们手脚麻利,动作迅速地清理掉密使出现过的痕迹。
殿前已经高高悬挂起大红灯笼,长廊及周边的雪迹也被打扫干净,以迎接一年一度的年末宫宴。
前殿一反平日里的庄严肃穆,看着甚是有些喜庆。
楚宁挽着永安侯夫人的手踏入宫中时,已经离宴会开始很近了。
往年永安侯府来得都比旁人早些。
永安侯乐于与旁人交谈,永安侯夫人也喜欢与世家夫人们闲话家常,往往只有楚宁,会偷偷躲在宫里不起眼的花园中,放空或是在宫婢的带领下闲逛。
然而今年三人都格外安静。
永安侯走得快些,已经落座于朝臣之间,隐在众人之后。
楚宁踮脚瞧了瞧,又很快收回视线。
大约是前些月的变故,磨蹉了她的性子,楚宁甚至也不觉得这宫宴有多讨厌了。
只是无意义的宴会罢了,世间的热闹大抵都要有个出路。
宫中常年肃穆,那就造一个宴会,让大家都参与进来,也就热闹了。
她隐隐觉得,无论世家身份,在王上面前,不过都是彩衣娱亲,谁也不比谁高贵。
然而她的热闹已经消失许久。
寒风忽地吹过,带起她腰间玉饰相撞,清脆响了几声。
楚宁低头,忽然想到,瑶悦长长的鎏金耳坠,也总是这样来回摆动发出声响的。
她安静地跟在永安侯夫人身边,不言不语。
今日是宫宴,听叔父说,王上对西羌的态度并不明朗,少提为妙。
楚宁断不能在今日给叔父叔母添麻烦。
然而那种彩衣娱亲的荒谬感愈发强烈了。
永安侯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你叔父准备的宫礼还在我这儿,我先去给他。你就在此地,我去去就来。”
楚宁忍住脑中奇怪的想法,乖巧点头应下。
可她不想惹麻烦,却拦不住旁人想着给她造些麻烦来。
大概是雪路不好走的缘故,今日赴宴的世家们来得都比往年晚了许多。
定国公夫人不曾预料到来宫里途中竟会被那么多马车堵着路,只得满腹怨气地带着宋简走路入宫。
没想到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永安侯夫人。
和她那侄女。
永安侯夫人与她冷漠见过礼后便匆匆离开了,定国公夫人不甚满意地瞪着她离开的背影,将视线落在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楚宁身上。
她微微眯起眼,甚是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下楚宁。
几个月不见,楚宁似乎又张开了些。
她的脸庞不似先前那般圆润,展露起独属于少女的羞涩模样。
似乎也瘦了许多,看着倒是颇有些盈盈柳枝的娇俏。
难怪宋简日日夜夜茶饭不思地想着呢,往日那样孝顺的儿子,为了这狐媚,竟然时时反驳她。
定国公夫人想到这里,脸上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她上下看了看楚宁,刻薄道:“人家都说侯府近日没什么人来往,我看这楚姑娘眉眼流转的俏丽劲儿,怕是来往的人,楚夫人都不知道呢。”
宋简在母亲开口的一瞬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自父亲去侯府退亲后,他成日郁郁寡欢,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愿与人交谈。
母亲心疼他,日日来他屋中与他谈心,开导他。
但那毕竟是他喜欢了许久的姑娘。
他曾以为今日宫宴,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站在她身旁,与她谈笑风生。
母亲久劝无效,脾气也就上来了,在家时常口不择言埋怨着永安侯夫人和楚姑娘。
宋简对母亲的脾性了如指掌,也就当她在家胡言乱语,并不往心里去。
也不过是,他再也不在母亲面前提楚姑娘罢了。
可今日在这里,母亲竟然还如在家中一般,甚至变本加厉,随意污蔑起楚姑娘的声誉来。
宋简一时羞恼极了。
他一把拉住母亲,正要为她道歉,便听见了他最不喜欢之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廷之将将把缰绳递给宫中小厮,便遇见了定国公夫人在宫门前对楚宁大放厥词。
宫前森严,就算她不怕被王上怪罪,牵扯到别人总是不好。
他剑眉紧蹙,大步上前沉声道:“定国公夫人,不可在此胡言乱语。”
定国公夫人猝不及防被自己儿子拦下,抬头又被小辈当场指责,脸都拉长了。
她恼羞成怒,不客气道:“怎么,她敢做还不敢认了?还是说你顾将军,也是其中一位?”
声音不大不小,让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楚宁脸一白,抬头对上顾廷之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