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之离开没有多久后就入夜了。
秋日已过半,夜色来得也越发早。
永安侯府在一片寂静中用完了晚膳,又各自回了屋。
楚宁心里挂念着瑶悦,胡乱扒了几口后就一路奔回自己的院子,眼巴巴望着隔壁。
她也没有特意在等一个时机。
只是翻墙去将军府,她不太想和顾廷之撞上罢了。
但顾廷之临走前说的话,又时时回响在她脑中。
挥之不去,令人恼火。
那句话的意思看起来,像是他特意与看守精兵打过招呼,要给她方便。
就好像他很在乎楚宁的感受一样。
楚宁只觉是他在为自己找理由。
若真是在乎,就算叔父被禁足另有隐情,叔父不能告诉她,他也不能吗。
退一万步,他真的不能说,那晚他从书房出来,跟她说一声也不行吗。
何必要冷脸冷色地让她觉得难堪,再赶着上来说是来看她。
什么人啊。
楚宁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但她既然不想走正门出去,那就只有走老路翻墙。
瑶悦伤还没好,晚上定然是要早早休息的。
若是现在再不去,恐怕过去了也见不到瑶悦。
与其被顾廷之看到她翻墙的窘迫,楚宁恨恨咬了咬牙,心里默默骂了几句。
那还是去看看瑶悦比较重要。
她磨蹭了一下,最终还是手脚麻利地爬上树,轻快跳进了顾廷之的院子。
将军府这几天都很安静。
大约是因为瑶悦伤在腿上,只能卧床的缘故,将军府的动静都小了很多。
只是瑶悦一个月前对将军府的改造倒是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每一个门框窗檐都被镶上了金边,在灯笼映照下,神气明亮。
连顾廷之的书房都难逃一劫。
楚宁谨慎观察了下四周,视线扫过书房门槛上薄薄一条金色,忍不住想笑。
明明瑶悦在这里也就只住了一个多月。
可她的存在,却好像昔日旧友回家一样,突兀又合理。
也幸好顾廷之今晚不在书房。
书房的烛火没有亮,透着股冷清的气息。
楚宁嘀咕着,转身熟门熟路地摸去了瑶悦的房间。
瑶悦的厢房在东边,是她自己选的。
楚宁前一个月来过无数次,对里面的摆设甚至比将军府前厅都要熟悉许多。
没过多时,她就趁着婢女离开去小厨房的功夫钻进了瑶悦的屋子。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可当楚宁胸有成竹地转过身时,一下子就对上了瑶悦笑盈盈的脸。
瑶悦气色不算好,但仍然笑得开心。
她歪头看着满脸震惊的楚宁,声音清脆喊道:“宁宁?”
楚宁垮下脸,也不再小心翼翼,垂头丧气地趿拉着鞋蹭到瑶悦床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
将军府的护卫再怎么不重视,为了她王女的身份,也要远比禁足一个侯爷来得严谨。
只是禁足侯爷大多是做给外人看,保护王女的护卫多藏在暗处,楚宁看不到罢了。
若不是她早就叮嘱过护卫,也知道按楚宁的性子迟早会来,楚宁怎么能安然无恙地翻将军府的墙,又摸进她的房间呢。
瑶悦不打算多说,拉过沮丧好友的手,亲昵地靠过去,低声道:“你好久没来看我,我又走不了,让我好担心。”
她软下嗓音,带了些娇气,让楚宁一下子忘了想要追究的念头。
是她的错吧?毕竟她好胳膊好腿的,就算出入府不方便,但也不至于到不能来看瑶悦的地步。
那这些天她明知道瑶悦伤着,却连来看瑶悦一眼的想法都没有过,作为好友也太过分了些吧。
楚宁一下子内疚起来。
瑶悦是王女啊,她竟还放软了声音对她轻声埋怨。
她怎么就——
楚宁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声音也低了许多:“瑶瑶,那时在临羌山上,太医们不是说你的伤回了都城后应当就好起来了吗?”
说是药性冲突,也该过了。
都城名医数不胜数,前些日子也陆续来将军府看过。
瑶悦用的药,日常膳食,也都是在几十双眼睛的监视下过了明路的。
可瑶悦的伤口似乎一直停在了受伤的那一日。
不结痂,但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坏。
屋里仍似有若无地弥漫着草药燃香,楚宁不太喜欢这个味道,皱了皱鼻。
“没事,”瑶悦把腿伸出来给她看,一圈圈用纱布缠绕着,实在看不出什么,“只是太医过于谨慎,不许我下地走动罢了。”
说罢,她朝屋外唤了声,云盛便应声推门而入。
楚宁有些惊奇地抬头。
云盛端着火炉,熟悉的辛辣气味从火炉中散开,正是楚宁在屋内嗅到的草药燃香。
她盯了云盛手上一会儿,猛然想起那时在临羌山的帐篷中,瑶悦床旁边放着的就是这个火炉,甚至连草药都没换过。
趁着云盛专心在一旁拨弄火炉的功夫,瑶悦拉了拉楚宁的胳膊,靠在她耳边小声道:“一会儿我跟你说个事儿。”
还有什么事能比她迟迟不好的伤更重要呢。
楚宁颇为忧愁,但见瑶悦并不觉得受伤是件什么大事,也只得放了放担忧。
瑶悦身为西羌王女,曾多次代西羌王镇守边线,对这些小伤自然就没她那样大惊小怪。
云盛很快便燃好了香料。
他安静地退到一边,低垂着眼,看向瑶悦。
有些不太一样了。
楚宁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与之前每次见到他不同的是,云盛那股年轻气盛且跃然脸上的骄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内敛的关心。
绵绵不断,在他小心翼翼拨弄香料的动作中,在他无时无刻望向瑶悦的眉眼里。
似乎是他的某种愿望终于达成,不再需要对他人展示自己的能力了一般。
云盛会有什么愿望?
楚宁一时愣住。
她记得瑶悦说他是西羌云相臣家的公子,但除此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再多,也就是偶尔几次和瑶悦在一起的时候,楚宁会见到这个高傲的西羌少年。
但是楚宁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云盛时,他眼中对瑶悦毫不掩饰的担忧。
那时他还不知道楚宁的身份,就当着她的面反驳了瑶悦对自己王女身份的自嘲。
足以见得云盛对瑶悦不寻常的感情。
那他的愿望——
楚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件大事,她犹豫一瞬,对上瑶悦的视线。
瑶悦掐了掐她的手,声音温和地对云盛道:“你先去休息吧,宁宁难得能出来,我想和她多说会儿话。”
云盛没有露出丝毫不耐,似乎瑶悦召他进来让他出去,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管事,是件很正常不过的事。
他温声应下,又看了看瑶悦,才退出屋子。
他满心满眼都是瑶悦。
如果说以前云盛还有些收敛着,现在他几乎毫不在意旁人。
楚宁怀疑他根本没有留意到屋里还有她这个人。
等房门再次合上,楚宁才呼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瑶瑶,你是不是想说,云盛有点奇怪?”
瑶悦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又催促楚宁下榻开门朝外看了看,确定云盛真的离开,屋外无人后,才急急拉过楚宁道:“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是不太一样。”楚宁没有明说。
“我原以为他受云相臣胁迫,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这乔装管事的命令,”瑶悦哀叹一声,活跃的模样几乎让人忘了她还在养伤,“只是现在你看,他当管事的似乎当上瘾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瑶悦又叹了口气,神情似是极为苦恼。
“就是从我受伤后,虽然在临羌山上时,你日日白天来帐中陪我,但入夜后他便如一般管事般,有关于我,事事过问亲自上手,哪儿还有相臣之子的威风?”
楚宁沉默了一下。
她并不知道原来自一个月前,云盛就已经如此了。
但也许早就不止一个月了。
“那你觉得他——”
“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瑶悦捂住脸,靠在楚宁肩上闷声闷气地发问。
说是问,其实她们心底都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这种情形,之于楚宁而言,甚是有些诡异。
楚宁艰难地咽了下,不知如何开口。
她正坐在导致叔父禁足的罪魁祸首的未婚妻的榻上,与她讨论有可能暗恋她的管事。
若是寻常人家倒就好办,直接将管事打发了出去。
可换做是瑶悦和云盛,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一个是别国王女,一个是别国相臣之子。
这两个身份,哪个都不是能当寻常人家来对待的。
那瑶悦是怎么想的呢?如果瑶悦更偏向西羌人,那顾廷之岂不是——
楚宁猛地停住,表情变得扭曲。
她真的很难想象,顾廷之发现这一系列荒唐事之后的神情。
大概会很精彩吧?
瑶悦没好气回道:“我能怎么想,我根本不知道云盛会有这种花花肠子。”
“当时在西羌事发突然,走得着急。除了我所信任的护卫,也只有他是定然与传位召书失踪无关的人。
“北戎的探子无孔不入,他与我同行,可使得行程看起来更为可靠。”
楚宁并不太清楚西羌与北戎战乱的内幕,便没有接话。
但瑶悦很快便叹了口气,闷闷不乐接下去:“可就算那时知道,也只能带着他。”
她的声音不再欢快如往昔,带着一丝惆怅。
“父王去世后,我接管不了西羌,也护不住旁人。
“眼下,我竟然连自己也护不住了。”
瑶悦难得露出这般落寞的神情,她望着空气中的一处,像是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是她的父王吧。
又或许是她在西羌的生活。
楚宁没有问。
她紧紧抱住瑶悦,让她在她的肩头靠着。
一阵湿意蔓延开来,如秋日寒风。
猛烈吹来了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