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宋公子。”
楚宁本还因为宋简的前几句话有些不知所措,听他问起,立刻接下了话头。
她刚才也有点紧张。
这种紧张和面对顾廷之时的紧张又很不一样。
今天下午见到顾廷之时,她其实是期待顾廷之会和她说话的。
但是现在,在宋简面前,因为不太熟悉,楚宁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低垂着头,声音变得细细轻轻,说道:“叔母这几日曾与我提起,去往临羌山狩猎组队,还要麻烦宋公子照看。”
然后该怎么说呢?
是说西羌王女突然横插一脚,要自己陪她?
还是说,自己其实是很想和他一起去的,但是总不能回绝了王女?
那又太明显了。
楚宁想了想,掐着声音继续道:“但今日王女邀我过府,席间提到想让宋公子和顾将军同行,王女与我一起。”
顿了下,楚宁斟酌着,又接着解释:“是王女临时起意,名单还未誊改。我想着先来告知宋公子一声。”
宋简刚听到两人一同出游,还没来得及整理心底的喜悦,就听到心上人说的另一个消息,一时有些傻愣在原处。
“我们不、不能一起?”
宋简微红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让楚宁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不得先前还在意的名誉,宋简直直看着楚宁,瘦削的身板似乎有些摇晃。
他怔怔重复道:“我和顾将军一道?”
“他、他,可是顾将军就在府里,他也没提过啊!”
顾廷之来了定国公府?
楚宁当下警觉起来,虽然她不知道顾廷之来定国公府做什么,但她万不想在今日再次看到他了。
就像是自讨没趣还没讨够似的。
楚宁恨恨想着,干脆利落点头回道:“那公子可与顾将军商论,我不便打扰。”
任务一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等到出发前给宋简送礼物。
这样,他既不会责备自己,说不定还会觉得她非常知书达礼。
楚宁暗暗点头,对自己的执行能力感到极为满意,声音都轻快了些。
“宋公子,我便先回府了。”
宋简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楚宁与他道别后便上了马车,急急离去。
楚姑娘走得好着急,他还想再和她说上几句话呢。
宋简下意识往前跨一步,想要追上,又有些尴尬地收回。
可是真的要和顾将军去临羌山狩猎吗?
那狩猎……可能就真的只是狩猎了吧……
宋简惋惜地看着永安侯府的马车带着他的楚宁消失在视线中,转身,脚步沉重地往定国公府走去。
出游避暑,狩猎组队,大多都是年轻一辈的玩乐。
与前朝还较为守旧的赏花宴请相比,适龄男女在长辈的照看下一同出游,明显是一种更受小辈喜爱的相看方式。
家中已经有了安排的,自然会借此机会让小辈进一步了解。
而如果还没到年纪,或是还未有安排的,这次出游也是个认识更多人的好时机。
听父亲说,顾将军和王女不日后就要大婚,那为什么顾将军不和未婚妻一道呢?
害得自己也没有了和楚姑娘接触的机会。
与出门前欢快模样比,宋简此时失望极了。
他没精打采地悄悄回到会客厅,站在定国公身后,垮着脸。
他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再加上他时不时地就瞪向对面,与父亲议事的顾廷之,一时间厅内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首先觉察到气氛变化的就是顾廷之。
他敏锐接收到宋简直愣愣的注视,忍不住轻轻皱眉。
定国公在朝为人圆滑诡诈,他的两个儿子与他相比,倒是单纯了很多。
尤其是这个小儿子,都快到了入朝的年纪,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模样。
也不知道定国公府日后得靠谁撑起来。
顾廷之转开视线,侧耳专心听定国公滔滔不绝的反攻计划,不再去猜测宋简不友好的神情由何而来。
直到夜幕降临,晚膳热了又凉,府里的小厮来回问过几次,定国公才满意地结束了对战事雄心壮志的宏图展望。
顾廷之揉了揉眉心,婉言谢绝了定国公留他用膳的盛情邀请,才觉得这漫长的朝中琐事终于算是结束了。
他起身告别,脚步匆匆,就往外面走去。
刚回南齐,府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也还有有关她的点滴,他迫不及待需要理清思绪。
然而宋简不知道他的想法。
临到门口,宋简突然鼓足勇气,伸手拦下顾廷之,直直发问:“顾将军,为何月后去往临羌山,王女不与将军一道?”
瑶悦不和他一起,那就是想和楚宁一起。
毕竟来定国公府之前,他已经知道瑶悦想去临羌山。
只要他在她身边能护着,她想跟谁去,顾廷之其实并不太关心。
顾廷之眉头紧皱,终于想起下午回府时,楚宁和瑶悦的谈话中,似乎也提到了宋简。
略微思考,他才明白为什么宋简一直对他多有不满。
他转身,看向这个轮廓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无端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
好像在记忆里非常久远的过去,穿过风沙与血腥,他也曾只着白衣,身形瘦削。
他还记得,那时他总是悄悄令人在书房里备好糕点,等待一位不知是否会进屋的来客。
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白色衣衫了。
西羌与北戎战事频繁,有无数个夜晚,他穿着盔甲就睡了过去。
短暂的和平日子里,他便换上黑色便服,坐在桌前一遍遍梳理军事,期盼着早日回家。
他手中的毛笔换成了朱砂笔,再也没有用来写过大字。
他孤身坐在营帐中,也再未曾悉心教导另一个人,如何执笔落画。
“顾将军?”
宋简仍然伸手拦着他,像是一定要从他这里讨个说法。
可是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确定,还有一丝强撑着的勇气。
顾廷之看着他,面上不带一丝情绪,让宋简难以揣摩他的态度。
五年。
其实也只有短短的五年,顾廷之却觉得,这五年改变了太多。
他从第一次见血恶心得想吐,到学会摒弃练武旧习转而对敌人一击毙命,再到从小兵磨练全凭自己升到千夫长。
也不过就是第一年的事。
此后的每一日,他都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将军,如何保护更多的将士。
也都在离她越来越远。
顾廷之突然觉得非常疲惫。
日夜兼行一个多月,紧接着三日在宫中叙职。
回府后,便立刻来与定国公商讨要事,他已经累极。
儿女情长之事,于他早已是奢侈。
顾廷之收回思绪。
他想,与她,其实根本用不了他来理清罢。
早在那个午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他绕过宋简,朝门外大步跨去。
他的声音已经十分沙哑,低沉地在这个温暖的夏夜散开。
“岂在朝朝暮暮。”
而他,曾经最缺的,就是朝朝与暮暮。
宋简的手茫然悬在空中。
他看着顾廷之的背影,不知所措。
*
楚宁回到府里的时候,叔父也已经在家了。
只是不太平罢了。
“那嫁妆能一样吗?定国公家大业大,楚宁就这样过去,定是要吃亏的!”
她在门口就听见了叔母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名字,直觉应该躲着点。
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响,楚宁蹑手蹑脚走进前厅。
对上叔父的视线,楚宁悄悄笔划了下,示意叔父不要出声。
永安侯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儿了,起码楚宁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近些年因为和夫人一块儿贪吃甜食,越发圆润的脸颊倒让他看起来更像才将将四十。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因为嫌热而早早换上了盛夏的常服。
收到楚宁的明示,他慎重点头,诚恳地与夫人平视,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回道:“夫人别急,咱们从好早前就已经为楚宁……”
“楚宁!”
永安侯夫人眼尖地发现了想偷偷越过两人回屋的楚宁,大声打断永安侯,拦住了她。
楚宁已经走了一半,眼看就能离开前厅,却被永安侯夫人抓了个正巧。
她半弯着腰,沉重地闭了闭眼。
怎么又赶在叔父和叔母吵架的时候回家!
楚宁扼腕。
她深吸一口气,站直,迅速扯开一个灿烂的笑,转头看向永安侯夫人。
“叔母,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叔侄俩,哪一个让人省心了!”
永安侯府里,除了摇曳的烛火,只有永安侯夫人源源不断,一声高过一声的指责。
小厮和婢女早就躲得老远,叔侄俩并排低头,看似听得认真。
楚宁深知,当叔母气在头上,她和叔父谁都躲不过叔母的无差别攻击。
与其反驳或事试图接过话,只会换来更猛烈的反击。
她默默与站在一旁的叔父交换了个眼神。
——好巧,你也挨骂啊?
永安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但趁夫人转身的瞬间,他又朝楚宁挤眉弄眼,拍了拍肚子。
肚腩猛地晃了晃,在腰间,单薄的布料下藏着一个小木盒。
楚宁心领神会,笔划了个手势,让叔父小心着些。
太医说了,叔母是不能再吃甜食,可是没说叔父和她不能吃。
一会儿等叔母骂完了就和叔父去小厨房偷偷开小灶。
楚宁美滋滋地傻笑起来,就听见叔母近乎咆哮地喊道:“定国公夫人都说了,楚宁的嫁妆要例比王女!你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