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云盛首先反应了过来。
“王女听闻永安侯夫人在准备临羌山避暑的名单,想到早些年西羌王也常与王女一道去临羌山狩猎,便也想去看看。
“但王女自觉与永安侯夫人并无交集,贸然询问不甚妥当,便请了楚姑娘过府一叙。”
他从角落里站出来,巧妙地挡住顾廷之看向瑶悦的视线,不卑不亢回道。
楚宁如坐针毡。
虽然她出门前就料想到,今日来将军府定是要起些风波。
但她却怎么也不敢想,这类似三人混战的情节,如今竟然要发生在她身上。
要不然让这三个人先解决一下将军府内部琐事,她先回府?
楚宁偷偷与瑶悦对视一眼,希望瑶悦能心领神会,接收到她的暗号。
然而瑶悦接收到了,但是理解错了。
她大约是以为楚宁还想吃糕点,慎重点点头,拿起盒子就朝楚宁的方向推了过去。
行动小心利落,像是在传递什么要紧的密信。
楚宁无奈,只得顺势接过糕点盒子,轻轻放在原处。
“云盛。”
顾廷之并不执着于与瑶悦争论。
他冷冷开口,抬眼扫过云盛,微眯了下眼,往后退了一小步。
楚宁看得分明。
顾廷之不是因为对云盛的行为有所忌惮而后退。
他确实站得远了些。
但楚宁清楚看到顾廷之先是轻皱起鼻,然后才反手将身上的佩剑卸下扔在了边桌上。
云盛身上的那套衣衫,是将军府前些年的管事旧衣。
旧衣多尘,再怎么打理,过了这么多年,总是会留了些气味痕迹在上面。
顾廷之不喜那衣衫的陈旧气息。
楚宁在他退后的那一瞬,猛然想起顾廷之从小就有的一个奇怪毛病。
大约是长久在将军府,顾老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府中的缘故。
顾廷之一直都独来独往,除了近身伺候的小厮,极难看到他身边出现别人。
甚至起先楚宁来找顾廷之玩,顾廷之都是极不情愿的。
楚宁一直以为,顾廷之只是不喜欢与旁人相处。
直到两人熟络起来后的一天,楚宁心血来潮决定不再走正门去找顾廷之玩。
她看着屋子院里那棵与顾廷之书房院子共生的树,决定让这棵树成为她新的大门。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爬上树,翻过墙跳进他的院子时,顾廷之却不像往常一样与她打招呼。
虽然楚宁一直都觉得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先打招呼,才能换来他的两三句回应。
可那一天,顾廷之的脸板得格外严肃。
但是楚宁那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
她兴高采烈地冲过去,仰头对顾廷之道:“廷之哥哥,这棵树可难爬了!但是我做到了!”
也不等顾廷之反应,楚宁猛地举起双手挥舞,兴奋大喊:“我学会爬树了!”
顾廷之什么也没有说,他甚至都没有看向楚宁。
楚宁也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在顾廷之面前自言自语。
她继续舞着双臂,叽叽喳喳道:“你说我能不能和顾老说说,让他也教我习武?”
习武那是不可能的,楚宁知道自己早就过了练武的年纪。
她这么说,也只是想逗顾廷之说话罢了。
顾廷之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地像不存在。
楚宁有些不耐烦了。
顾廷之这个人虽然说是不善言辞吧,但从来也没有这么不懂礼貌过。
怎么今天这人连句话都不说?
楚宁正准备抗议,抬头就看见顾廷之直挺挺站着,脸色灰蒙蒙的。
他还自己生气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楚宁腹诽道,正要开口,便只觉一个庞然大物忽地从天而降,重重将她压在身下。
楚宁瞠目结舌。
“廷之哥哥?”
最后还是顾老下朝回府,才把楚宁从顾廷之身下救了出来。
听过太医问诊,楚宁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是会有人因为太多粉尘受不住而晕倒。
难道是因为自己爬墙沾了满身的灰,让顾廷之晕倒的?
楚宁吓得瞪大双眼。
那会儿正值初春,百花盛放。
太医说,大约是因为花开导致了顾廷之这状况变得严重。
也幸亏楚宁来得正好,没让顾廷之晕倒在桌椅前,磕到脑袋。
楚宁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但左右太医并没有说顾廷之的病是因为她,又仗着年幼,立刻厚着脸皮应下了功劳。
不过顾廷之就苦了,从此以后每到初春就得开始喝药。
接连几年,隔着院墙,楚宁甚至都能在自己屋里闻到那药的味儿。
苦涩绵长,像楚宁唉声叹气永远也写不完的大字。
但药是有用的。
起码在那儿之后,顾廷之再也没有倒在楚宁身上过。
这些年在西羌风尘仆仆,也没传出过顾将军体弱多病的谣言,说明顾廷之这毛病应当已经被太医治好了。
只不过顾廷之对旧物气味的不喜似乎保留了下来。
云盛显然不知道顾廷之这个毛病。
他见顾廷之避开,也不正面回答他,甚是有些得意。
得意到,他朝前跨了一步,语气甚至有些挑衅,“顾将军可有什么意见?”
顾廷之比他高上一个头,云盛这样上前,反而显得气势弱了些。
楚宁一边看着两人对峙,一边想着,伸手就去拿糕点。
全然忘了先前她还想偷偷溜走。
瑶悦不太关心面前两个男子之间不动声息的较量。
趁着云盛移动的间隙,瑶悦极快地小声问楚宁:“你跟你叔母说说,让那什么定国公公子和别人组队去,我和你一起好吗?”
避暑是一方面,组队狩猎说起来是狩猎,其实就是少年少女们在一块儿玩。
南齐富贵人家在临羌山脚都有别院,也时常有两家混住在一个院子里以便出行的情况。
楚宁没想到瑶悦会想和永安侯府一起出行,惊讶地“啊”了一声。
似乎是她先前误会了瑶悦的意思?
楚宁有点尴尬,眼神飘忽,不太敢看瑶悦。
一时不知怎么接下这话,楚宁只得示意她之后再说。
等面前这两人离开了再和瑶悦解释一下?楚宁按下忐忑。
顾廷之定定看着云盛,忽然抬起手。
肉眼可见的,云盛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要后退。
然而顾廷之根本没有打算对他做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额,略显疲惫地开口:“你说王女想去临羌山?”
云盛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顾廷之也没有等他,兀自将话接了下去。
“靠着南齐这侧的山林,风景与西羌大不相同,的确是避暑的好去处。
“王女若想去,我明日就和永安侯提一句。
“我与王女同去。”
说罢,顾廷之拿起刚刚扔在桌上的佩剑,与瑶悦点头示意,转身便离开了东厢房。
屋里一片寂静。
瑶悦晃头晃脑,在挑盒子里的糕点。
她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碰撞,清脆的声响轻轻回荡在屋中,打破沉默。
云盛的脸由白变红。
似乎无法忍受顾廷之的态度,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眼瑶悦,突然拔腿往门外走去。
瑶悦不去管他,她精心从盒子里取出一块糕点,拿到楚宁面前,“你刚刚拿的那块和这块一样吗?好吃吗?”
楚宁其实记不得刚刚她拿的是哪一块了。
但是此刻她实在没有心情,去一个个分辨。
她有些敷衍地点点头,视线落在厢房门口。
云盛离开的时候,粗粗把门推开就走了,也没有带上。
此时的门虚虚掩着,日光斜照进,将空中漂浮的尘埃都暴露出来。
也像是,把楚宁心里所有莫名的期待和彷徨全都曝光。
再无遮掩。
楚宁一直以为,她和顾廷之就算没有,像叔母说的那样,就算没有亲上加亲的可能,也还能算是旧友。
第一次重逢,楚宁还能对自己说,是大庭广众之下要避嫌,也不好久聊,顾廷之才会冷淡。
可今天,在将军府里,楚宁却才意识到,并不是这样的。
顾廷之根本就不想和她说话。
他在自己的府里,甚至都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也不想和她打个招呼。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她。
楚宁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她以为,当年顾廷之是因为生她的气才不与她通信,这么些年这气总该消了。
况且他已经要做西羌王夫,她年少无知时犯下的错,长大后大家一笑了之也就过了。
然而顾廷之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儿时情谊在他眼里似乎什么都不是。
一同在顾老面前做学业,翻墙去他的书房,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都留在了过去。
刚进将军府的时候,楚宁甚至为他下令砍掉梨树感到担忧。
可事实上是,只有楚宁还记得这些过去。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她紧握着那些回忆不敢撒手。
楚宁觉得自己很是荒谬。
而在之前,她甚至害怕他的夫人误会他们有过往?
楚宁突然委屈极了。
“哎呀早知道顾廷之这么好说话,我就不来回折腾了。”瑶悦冷不丁冒了一句。
楚宁勉强弯了下嘴角。
“但是和他组队有什么意思!在军营里天天跟我争论怎么打仗还不够,怎么来了南齐还是要被他压一头!”
瑶悦愤愤不满,咬牙切齿地捶了下桌子。
“换了庚帖而已,又不是真的让他当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