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将士回城之事,在热闹了两天后,似乎很快就回归平常。
这种平常在那晚楚宁与叔母谈话,知晓了政事的暗潮汹涌后,突然显得又些不太寻常。
她开始时不时出门闲逛,有时只是去街市买些小玩意儿,听老板埋怨外疆货物时时在涨价;有时她就坐在茶楼楼下,听隔壁桌谈论那些往常她从没注意的新鲜事。
市井流言里,依旧有顾廷之的身影,楚宁喝茶的晃神间就能听到他的名字,只得感慨顾家武将老小带给南齐的安全感。
而更多的时候,楚宁觉得,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人们都在讨论西羌王女。
她注意到甚至就连在永安侯府,楚宁早上出门时都能见到早先婢女提起的小厨房李师傅,走路带风,见谁都要满脸自豪地说上一句“我那为顾将军和王女做事的儿子”。
——王女本来是要继承王位的,现在跟顾将军回来,说不定就要留在南齐咧。
——那怎么得了噢,咱们和西羌还分什么你我,日后就是一家人咯。
楚宁坐在茶摊角落里仔细听着,心里对在民间肆意流传的离奇八卦由衷感到佩服。
可事实的真相明明是王女要把你们顾将军带走啊!
楚宁啧啧摇头,一口饮尽茶,对旁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在桌上留下些散碎银子便离开了。
然而种种流言下,楚宁也发现,除了永安侯夫人告诉她的那些有关西羌前线情况,和越来越离谱的坊间传闻,她对王女几乎一无所知。
王女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日王女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亲近?
不等楚宁去细想,王女便找了过来。
顾廷之回朝复命一共三日,朝中重臣也都三日未归家。
这样的朝政之事对于永安侯府而言,再普通不过。若要非说变化,大概也只有隔壁邻居的回归,使得整条街都突然变得热闹了些罢。
可令永安侯夫人没有想到的是,众臣于宫中聚首的最后一日,永安侯府却收到了隔壁顾将军府的帖子。
小厮进入前厅禀报时,永安侯夫人还在与楚宁商讨前往临羌山避暑的细节。
一手接过带有将军府印的帖子,永安侯夫人另一只手里仍旧拿着计划邀请的同行人名单。她的表情带着些许茫然,然后变得极为困惑,“将军府什么时候和咱们府这般生疏了?”
全然忘了前两日她还暗暗提醒过楚宁少往将军府跑。
楚宁撇撇嘴,趁叔母分心的一瞬,迅速把名单上她不太喜欢的沈家女划掉,才凑近永安侯夫人,去看帖子上写的是什么。
顾老将军和永安侯一文一武在朝上共事数十年,私下又是邻里。
这些年,顾老将军虽然在西羌边境,也不忘时常命人随队带些永安侯喜爱的稀石回来。
更何况楚宁还跟着顾老读过书,两家就算说不上生死至交,光这多年和睦的劲头,断也到不了非要递帖子才能拜访的客气。
永安侯夫人还没打开帖子就已经联想了许多,再看帖子上将军府的印章,顿时觉得物是人非。她取出手帕,正要为老兄弟情的破碎流泪,楚宁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睁大双眼,一脸耐人寻味的模样,迅速从叔母的手中抽过帖子,急急打开。
永安侯夫人也懒得和她争抢,抽回帕子转而擦起手上不知怎么蹭上的墨印,半靠在椅子上问道:“将军府有什么事?”
今年随行去临羌山避暑的人并不多,各家要邀请的就更少了。添添改改好几次,今天这张名单终于快成型,永安侯夫人惦念着赶紧结束这事,对将军府诡异行为的好奇也淡了些。
楚宁皱了皱鼻子,视线落在帖子上,“是西羌王女给我的帖子,请我过府叙旧。”
永安侯夫人手中动作一顿,她本就毫无泪痕的脸迅速换上了震惊的表情,连声发问:“西羌王女?叙旧?”
西羌王女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和她叙旧?两人才见过一次……有什么旧可叙吗?
楚宁刚要问起,便立刻想到前日,瑶悦被顾廷之拉走时,还契而不舍地回头挤眉弄眼朝她说话。
如果没有记错,那会儿瑶悦确实是在喊她去府上做客。
楚宁回想起瑶悦当时亲热的姿态,也记起她对这突如其来热情的不解。
但是。
现在楚宁不仅想起了瑶悦的话,也想起了顾廷之那一开口就能气死人的嘴。
楚宁恼火地发现,她甚至觉得她的眼前就是顾廷之当时那冷漠仿佛不认识她的表情,和他生疏拒绝的口气。
不过很显然,这些顾廷之暗地里的阻挠和疏远并没有阻拦到王女的意志。
瑶悦没有说笑食言。
甚至为了迎合南齐的礼数,她还给楚宁递了帖子。
信纸华贵,金箔细细碎碎落在字间,还带着西羌独有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金贵气息。
只是这帖子,似乎不写也罢。
楚宁眼神在信纸上停留许久,表情扭曲地忍了几下。
她想,王女在西羌毕竟没有学过南齐的文字,能写成这样已是不错。
她还想,当时她跟着顾老学写字的时候,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模样罢了。顾老那会儿都没说什么,她现在怎么能——
楚宁还是没能忍住,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嘴,闷闷笑出声。
永安侯夫人刚刚将名单递给婢女让她去誊抄,就听见楚宁的笑声。
她不解地凑过来,努力伸长脖子,好不容易才看清帖子上的字。
信纸考究,只是信纸上的字,笔画横七竖八,颇有画符念咒的样子。
永安侯夫人费力地眯起眼又将帖子往后推了推,靠着轮廓才大致推测出信纸上写了些什么。
楚宁笑得几乎要流泪,等到好不容易忍住了些,她把帖子竖起来给永安侯夫人看,自己却又瞟见了纸。
纸上大大咧咧写着:
楚宁来玩!
永安侯夫人一瞬间沉默下来。
屋里回荡着楚宁毫无遮拦的笑声,小厮垂首帖耳,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楚宁才止住笑。
永安侯夫人也意识到,王女应当是没有学过南齐字,大约这几个字还是王女对着书描画下来的。她斟酌着,谨慎开口:“西羌王女请你去,你便带上些糕点去吧。”
说到这儿,永安侯夫人突然停住,她看看请帖,又看看楚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绞尽脑汁回想过往永安侯曾与她提起的西羌事宜,可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善骑的百姓,永安侯夫人一时也不知西羌王室的礼数到底如何。
也不知王女对宁宁的亲昵从何而来。她揉了揉额,感到有些头疼。
似乎好不容易才想好怎么接下去,永安侯夫人认真对楚宁叮嘱道:“万不要玩那些写诗作文的闺中游戏。”
叔母脸上每条皱纹都因为少有的严肃紧绷起来。
楚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笑。
回屋后,楚宁手中依旧摩挲着精美的信纸。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换了身衣衫,让小厮去准备马车。
但说起来,镇国将军府与永安侯府比邻而立。同一条街上,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开在头,永安侯府在尾。
院墙矮矮地隔开两户,真要有急事,小厮都可以隔着墙喊起来。
若是往日顾老将军喊楚宁,她只需顺着自己院中那棵大树,偷偷翻墙从顾廷之的书房溜到前厅。
顾老知道楚宁是怎么进来的,但他从来都不戳穿,甚至还会装作没见到她衣衫上的墙灰。
楚宁放下帖子,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颇为遗憾地怀念到。
可现在顾老还在遥远的西羌边境,在府里的王女楚宁还不甚熟悉。
至于顾廷之。
楚宁又想到了那日他冷漠的表情,恨恨在心底冷哼一声,试图忽略他的存在。
不过是将军府里的墙灰罢了!
既然王女如此正式,楚宁放下手中的请帖,郑重决定她也应当礼尚往来,坐马车去将军府。
永安侯夫人仍坐在前厅,对楚宁即将去将军府之事感到有些焦虑。
她听见动静,抬头看着府门口起步没几息就又停下的马车,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都令人十分费解。
大约是什么年轻人的讲究劲儿吧。
永安侯夫人沉默着盯了一会儿,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她迅速唤回婢女,并且挥手示意小厮关上大门。
然而那一头的将军府却更加热闹了。
将军府这几年只留了几个小厮打扫,屋里的摆设还和当时顾老带顾廷之离开那一日一模一样。
楚宁踏进将军府,只见熟悉的兵器整齐陈列在前厅架子中,长枪反照出她的模样。
恍惚间,楚宁觉得这些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仿佛在下一刻,她就能听到顾老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大声笑问她:“宁宁是不是又想耍赖不做功课啊?”
她猛地回了下头,看着空空荡荡的身后,有些失落。
顾老还没有回来。
楚宁轻叹,想起上封顾老来信说过几年要回来定居不再离开,才发觉其实顾老已经隐晦地与她暗示过时局了。
只是她一直都不曾往战事上想,自然也没有看出顾老的提醒。楚宁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
南齐只有顾家两位武将,这些年祖孙两人皆在西羌前线协助抵抗北戎,今年顾廷之却突然带军回了南齐,顾老仍留在西羌。
倘若如市井所传,王女不再回西羌,那也就无所担忧。但楚宁知道这次顾廷之只是短暂回来,很快就要和王女一道离开。
届时顾老回城,顾廷之坐镇前线,便能保障南齐内外皆有武将守护。
楚宁抿起嘴,陷入沉思,甚至连小厮的通报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她的耳边传来熟悉热情的呼喊:“楚姑娘来了!”
下一刻,一团火红就冲进了楚宁的视线。
瑶悦喜滋滋地跑到楚宁面前,仰起头快乐喊道:“楚姑娘,你收到我的帖子了对吗?”
岂止是收到,楚宁回过神,对上瑶悦喜悦的视线。
她反手摸了摸放在腰间的帖子,又想起那鬼画符般的字迹。楚宁努力了一下,试图控制住表情。
她甚至觉得她都快要不认识“楚宁来玩”这四个字了。楚宁费力地思索着,想用更为友善的话接过瑶悦的问题。
然而瑶悦丝毫不以为意。
她摆摆手,拽着楚宁就往将军府内院走。
楚宁反应不及,被她几乎是拖进了内院。
踉跄间,楚宁震惊地发现将军府虽然前厅还没变,里面却已经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她猛地拽了下瑶悦,迫使瑶悦停下脚步。
在王女不解的目光中,楚宁颤颤巍巍地指着庭院中光秃秃的草地,声音都变了个调:“王女,这里原先种着的梨花树,不是你砍了的吧?”
瑶悦自豪地挺起胸膛,又露出了楚宁难以忘记的得意神情。
楚宁背后一凉,她立刻想要捂住瑶悦的嘴,防止瑶悦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可惜楚宁的动作太迟了。
西羌王女就像寻求表扬的小孩子,她依旧开心摇了摇楚宁的胳膊,表情甚至有些天真。
她声音清脆明亮:“顾廷之刚回宫我就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