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有些傻愣,一时还没意识到在西羌王女面前,她应当行礼拜见。
待她后知后觉接收到永安侯夫人的眼色时,瑶悦已经自如地一把勾住她的胳膊转向永安侯夫人和顾廷之。
她的声音似是一直欢快:“顾廷之!你可以回宫复命了,我这几日就找楚姑娘一起玩!”
楚宁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极为震惊。
她头昏脑胀,一时分不清这种震惊是在猝不及防下,顾廷之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还是西羌王女突如其来的熟稔。
但无论是哪一种,此时的楚宁都反应不过来。
她逃避一般地微微歪头,对上瑶悦热情的视线。
瑶悦朝她挤了挤眼,又对顾廷之催促道:“你去吧,瞧你这将军府也不大,用不着你给我带路。”
楚宁下意识跟着她看向顾廷之。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楚宁脑中一下子炸开,耳边的声音全都消失。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身上还是先前的那套盔甲。
武将不可着甲入宫,今日这样往返匆匆,也是得了王上的特批。
而这样近的距离,顾廷之看起来比早先楚宁在天茗阁遥遥的那一眼更有压迫感。
她只觉盔甲上的寒气朝她袭来,将春末夏初空气中已经聚集起的热气打散。
楚宁眨了眨眼,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小步。
她曾经千百次地设想过,再见到顾廷之,她一定要揪住他好好问问为什么不回信。
或者是让他去天茗阁排队给她买上一个月的糕点,就算赔罪。
可她从没有想过两人的重逢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楚宁满脑子都是杂七杂八的想法,在顾廷之的注视下,忍不住讪讪笑了笑。
他直直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显露出丝毫情绪起伏。
是她这几年容貌变化有些大,顾廷之不太认得出她了?
应该不会吧,叔母才与他打过招呼,王女也喊过她,永安侯府就她一个楚姑娘,绝无认错的可能。
那顾廷之是什么意思呢?
楚宁心底愈发紧张,脸上的笑已经僵住。但当她刚想张口说些什么打破这僵局,顾廷之就动作了。
他没有回应楚宁。
顾廷之弯下腰与瑶悦平视,开口说了楚宁听到的第一句话:“南齐虽无战乱,但都城毕竟为都城,往来人员复杂。”
“王女应小心谨慎些,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请。”
他的声音也变了。
不再是楚宁记忆中还带着少年青涩的声线,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命令语气。
楚宁觉得早先在天茗阁看到顾廷之时,那种瑟缩害怕的感觉重新席卷上心头。
她的心跳突然平稳了许多,又在袖子里握紧了双手。
然后楚宁突然意识到刚才顾廷之在说什么。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太确定地看了看顾廷之,又偷偷看向瑶悦。
瑶悦不耐烦地瞪了眼顾廷之,依旧挽着楚宁,甩了甩头。
长长的金制流苏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敲打,清脆动听,与顾廷之冷冷的话形成鲜明对比。
她像一颗红色的火球,中气十足,大声回道:“你少管我的事,快回去给你们王上叙职。”
说罢,她略微得意地松开楚宁,叉着腰转身背对顾廷之,认真地对楚宁道:“楚姑娘,别管他,要常来将军府啊。”
可是刚刚顾廷之的意思是,不让她来将军府吧。
楚宁微微张嘴,视线越过两人,接到永安侯夫人在后面的疯狂点头暗示,犹豫一瞬,才点头应下:“多谢王女邀约。”
话音刚落,楚宁立刻就看到了瑶悦撇过头绽放的笑容。
她被瑶悦的快乐感染,心情也轻松了些。
可惜瑶悦的气焰并没有持续很久。
顾廷之很快就失去耐心,面无表情地伸手扣住瑶悦,提溜着她朝着将军府就往里走。
瑶悦拗不过顾廷之,只能愤恨地跟着他的脚步踉跄离开。
但她毫不气馁,依然试图回头对楚宁比划口型。
楚宁微微眯了下眼,清楚看到瑶悦神气活现的表情“来——玩——”。
然后将军府的门就被合上。
楚宁依稀听到顾廷之的声音从门的那头遥遥传来。
“王女消停几天吧,之后还有的忙。”
大门重重合起的沉闷声响将路面上的尘土震荡开。
楚宁与永安侯夫人面面相觑,在灰尘中沉默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携手往将军府对面走去。
“……还是要跟顾将军商量一下,既然他也回来了,将军府也得派人扫扫这条街才是。”
永安侯夫人声音闷闷的,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楚宁在她身边笑了起来。
叔母一直都很欣赏顾廷之,小时候没少在楚宁耳边念叨过,要楚宁好好学学隔壁顾廷之的沉稳可靠。
这些年顾廷之去了西羌,叔母都快把顾廷之不善言辞的缺点忘得差不多,今日乍一被顾廷之冷脸相待,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
笑过之后,似乎刚才在将军府前的不自在一扫而光。
两人亲亲热热地回了永安侯府,聊起不久后的盛夏去临羌山避暑,重又高兴起来。
待楚宁松开发髻,舒舒服服地横躺在闺房榻上,摸着身下熟悉的柔软长棉,她才觉得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明明出门前只是寻常去天茗阁吃糕点的一天,楚宁蹬开小毯子,将已经僵硬的四肢放松下来。
几个时辰以前,她以为和叔母出门很快就会回来,甚至连枕边的画本都没合起来,就随手扔在了一旁。
而现在,楚宁叹了口气。
她拿起画本随意翻了翻,试图接着先前断开的故事看下去。
只是翻了两页,楚宁就又很烦躁地把它丢在墙角。
她对画本上的故事太熟悉了。
这还是早些年她从顾老藏书里翻出来的本子,顾老曾大为称赞故事中的求道者精神。
楚宁受到顾老教导,也爱看这些杂书,时不时就会翻翻这本子。
到如今,她甚至能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背下来。
故事讲的是千年前苍离大陆上,求道者姜易百次弑夫证道终而成神。
她最为敬佩姜易有似男儿的胸襟,坚忍强大,独自一人千年修剑问道。
在楚宁小时候还分不清神话和现实时,她也想成为像姜易一样独立坚强的人。
可现在,别说坚强独立,她甚至连顾廷之的突然回来都不知如何面对。
楚宁越想越伤心,长长哀嚎一声,翻身把脸埋进枕头。
但又或者并不是她无法面对顾廷之,她只是害怕平静的生活被突然改变罢。
楚宁的脸闷在枕头里,兀自憋着气。
若是再抬起头来,外面的世界都还是出门前的样子就好了。
她不抱希望但期期艾艾地抬起头,失望地发现画本仍散落在墙角。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楚宁在榻上瞪着房梁,磨蹭了许久也不想起来点灯。
窗外隐隐绰绰照进些许光亮,楚宁皱了皱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光亮从何而来。
不等她多想,很快墙的那头便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顾廷之应当还在宫里,这会儿在将军府里的动静是——
楚宁不再去想传说中的神仙,她立刻坐起身,从窗户探头出去,趴在窗沿上望向自己院子中与将军府共生的大树。
她曾经无数次攀上这棵树,再跳进将军府。
树的另一头,是顾廷之的书房和院子。自从那边变得安静,楚宁就再也没有爬过。
现在那头又热闹了起来。
楚宁看着树,觉得自己生疏的爬树技巧是时候重新捡回了。
她那颗热爱凑热闹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那头不是顾廷之,但那可是西羌王女啊。
楚宁从小到大,除了节假日会跟着叔父进宫与王族见面,还是第一次与王室之人有私下接触。
楚宁撑着下巴想,但王女似乎又和楚宁想象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
王女她在与南齐百姓见面之时笑容明朗,亲和却格外有气势,比起楚宁在宫中见到的有些南齐王储都更像未来君主。
楚宁回想着白日那惊艳一眼,小声感慨。
而且先前在将军府门口前,王女也毫不畏惧顾廷之。
比起她来,王女才更像是能问道成仙的姜易神仙。
楚宁想到自己,又重重叹了口气。
此时因为见到顾廷之被他冷脸的不满和困惑,早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反而是先前王女说让她去将军府拜访的话萦绕在楚宁耳边。她挺直腰板想了想,翻身下榻迅速穿上鞋拖拖拉拉地往永安侯夫人的屋里去。
“叔母,叔母——”
婢女正在为永安侯夫人捏肩。
鹅梨禅香幽幽在屋中散开,永安侯夫人在一片宁静中舒适地阖眼,昏昏欲睡。
然而她突然觉得心口一跳,猛地坐了起来。
婢女见怪不怪,手上动作不停:“夫人,是楚姑娘来了。”
永安侯夫人双手抵头,表情痛苦:“你别说了,我还以为今晚能好好歇歇,结果——”
“叔母!”
楚宁在屋外扯着嗓子大喊:“我要进来了!”
婢女忍着笑,低声问永安侯夫人:“夫人要让楚姑娘进来吗?”
永安侯夫人沉默着,瞪了她一眼,抚了抚心口,极为无奈地挥手。
婢女心下了然。
她收起熏香,笑着扶起永安侯夫人,上前为楚宁打开门。
“都快到就寝的时辰了,怎么还要过来?”
永安侯夫人脸上的不耐烦毫无遮掩,楚宁一点儿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接过婢女手上的活儿。
婢女早就习惯了两人心口不一互相嫌弃的样子,顺势往后离开,将房门带上。
屋里的熏香味儿浓了些,楚宁却格外精神抖擞。
她踢开鞋,往永安侯夫人的榻上挤了挤,趴在永安侯夫人身旁小声开口:“叔母,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她的双眼圆溜溜地看着永安侯夫人,像极了永安侯府前些年养过的小奶狗。
永安侯夫人看着她那双水灵又天真的眼,再也装不了嫌弃,只得无奈地朝里挪了挪,给楚宁腾出些位置。
她拍了拍楚宁的头,慈爱回道:“宁宁是想问顾廷之,还是王女?”
楚宁正想开口,就听见叔母紧接着问了下去。
“还是宁宁想问前些天叔父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