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白兔1

    “她到底是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孟妲慌得不行:“她怎么比咱们都快啊!”

    说完想起,春有没背人也不用等伤残,自己一个人自然跑得快。

    许长低低地笑起来:“看吧,我就说了,她是,她是......”他似是体力不支,跪了下去。

    陆雪屏放下自己肩上的两人,将朔雪剑佩于背上,朝那座庙走去。

    孟妲心觉不妙,抓紧时间,问:“白兔到底怎么了?还有来岚燕城的那九个弟子,他们可有来过?”

    许长指了指白娘娘庙,道:“在下面。”

    “什么?”

    “那九个人,在下面。”许长抬起头:“哈哈哈哈,都是贪心,都是贪心......春有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活着,将那九个修士埋在白娘娘庙下了。”

    孟妲表情空了一瞬:“什么?”

    “其中有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许长:“我们阻拦,我们为什么阻拦?那九个人,不也是供奉么?只要能让白娘娘满意,我们就能活下来,不要脸了,真不要脸了......”

    他视线逐渐涣散,孟妲看见他被血液浸透了衣衫:“大伙都别要脸,都当畜生。”

    许长突兀的笑了一声,忽然暴起,掐住地上的妇人的脖颈,孟妲尖叫,去掰他的手,却愕然发觉这手如同铁铸一般,竟然无法撼动。

    他掐死了那个妇人,又抓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另一个男人的头打去,砰砰砰几下,将对方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拽起另一个人的头,往地上摔。

    “都别想活,都别想活!”他嘶吼起来,高举手中那虚弱的村民,一道红光穿胸而过,许长抽搐了两下,颓然倒地。

    孟妲冷汗涔涔地转过头去,陆雪屏还维持着那个指剑而出的姿势,没来得及收回。表情惊愕。

    她挨个试了试这些人的鼻息,然后像做错了事一般,跪在地上茫然地回望陆雪屏。乱发黏在她的脸颊。

    又死了四个。

    剩下的几个人抽搐起来,孟妲胆战心惊,然后看着他们口鼻中喷出浓血,在转瞬之间断了气。

    春有又蹦又跳,高唱着古奥的颂词,孟妲忽然鼻头一热,她低头,看见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陆雪屏擦了一把脸,带出一抹血。

    白雾卷地而来,孟妲忽然感知到了某种危险的前兆。是一种她熟悉的,历经千百次的感觉。

    是那种半夜醒来,忽然心中涌上极度的惊惧;一动也不敢动的,毫无由来的惶然;是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她低下头,看见一只巨大的手自深渊中伸上来的那种毛骨悚然。

    她快速环顾四周,这次陆雪屏发扣上的眼睛没叫,朔雪剑也没叫。

    可是孟妲动了起来,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分明在起身时腿还软得曲了一下,可她没停猛地扑向他。

    “陆雪屏!”

    陆雪屏瞳孔骤然放大,自孟妲身后的白雾之中,那些血红色的眼睛都聚集了,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向雾外推过来。

    然后他终于看清了那雾里的东西。

    是一只长满了眼睛的白色巨手,其上密密麻麻遍布利齿,红眼与利齿拥挤着,如同虫群。巨手遮天蔽日,朝他们按下来,像是要碾死一只蝼蚁。手心张开,利齿交错,大张的口腔软肉堆叠,其内血红的眼珠滚动,而眼珠之中又张开了细细密密的牙齿。

    孟妲尖叫:“摘页籍——!”

    书页自孟妲怀中纷然而出,哗啦飘至空中。

    自孟妲脚下张开漆黑巨掌,如同漆黑的花蕊绽放一般,根根手指绽开,将他们包入手心。孟妲最后的视线里,春有从庙顶一跃而下,砸在地上。

    他们被巨掌拖入地下。

    ——————

    一片漆黑。

    孟妲先醒了过来,咳嗽两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还好,还活着,手脚也在。她叫了声陆雪屏,没得到回应,也没太担心,人皮摘页籍几乎无有敌手,不被其他法器所克。只要使出来,她没死,那想保的人都能保住。

    不过,这是哪儿?

    她最后没用任何心法,只单纯唤出了摘页籍。她觉得悚然,极度的恐惧让她胸腔缩紧,孟妲张开嘴大口喘气,干呕了几声,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平息自己的情绪。

    孟妲听见了自己身下土地的呼吸声,那声音大而平缓,缓缓起伏。孟妲将手按在身下,感受到了隐隐的热度,温热的。

    这是人皮摘页籍。

    她还在这里。

    假若她没感知错的话,那只白色的手,也是人皮摘页籍。怎么会出现两份人皮摘页,怎么可能?

    独一份的孟氏血统,才能制出独一份的人皮摘页。

    她失去了自己的家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死亡,亲手剥掉了他们的皮,倾尽孟家,才做出了一份人皮摘页。

    怎么会在白槐村又出现人皮摘页。难道孟家还有别人?

    是鬼域之中的幻象,还是真有其事?

    孟妲又摸了摸自己的皮肤,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咦???

    在她坐起来的瞬间,眼前霎时明亮,她开口,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哇哇哭声。

    “哇啊啊啊啊——”

    她张开幼嫩的四肢,在空中乱噔乱踩:“哇啊啊啊!”

    紧接着她身旁也发出了同样的哭声:“哇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走了过来,短衣布衫,挽着袖子,不愿意弯腰瞧她一眼,问:“又是个姑娘?”

    “是个姑娘!”

    “那个?”

    “都是!”

    “唉——”那个穿着短衣布衫的男人转身就走了:“抱走,抱走!又是两张嘴,现在什么收成?养不起咯。”

    于是有一只手将她抱起来,放在一边的臂弯里,跨出门槛往外走,沿着屋后的小路走到半山腰上,将她们随手扔在山坳里,踢了点叶子土到她们身上,将其草草埋了。

    她哇哇哭叫,然而却连翻身都无法做到,只能直愣愣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尚且无法看清的天空。她赤身裸体,没有奶水,没有温暖的怀抱,在她来到世间的第一日,陪伴她的,只有身旁同样刺耳的哭叫声。

    上山摘草的女人被哭声惊动,从沿着山路拔开乱草,一直走到她们面前来,然后蹲下身,抱起了两个孩子。

    “哎哟,可怜哟,才生下来的娃娃,活生生的,不就要了。”

    女人颠着怀里的孩子敢回那破败的家中,用几块软和的破布将她裹起来,在家里翻箱倒柜,寻出一把陈米,用这点陈米熬了米粥,喂进她嘴里。等她又哇哇啊啊的开始哭嚎,女人就松了口气。

    这是养活了。

    女人抱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内到处都铺着干草,兔子在地上颠着跑来跑去,三瓣嘴一动一动。

    “起个名儿,叫什么好呢?贱名好养活,叫,叫白兔吧!兔子也好养活,吃吃草,就长大咯——”

    从此她就叫白兔。

    *

    白兔年纪小的时候,听说过村子里一个诡谈。

    村长的媳妇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两个怪胎,村长媳妇睁眼一开,就被那两个怪物吓死了。

    之后因为害怕,村长家就将那两个怪胎扔进了后山之中,久而久之,后山变成了用来吓唬小孩的地方:“不许去后山,小心被怪物吃了!”

    白兔与她的妹妹,是长得一模一样,于是她俩在出门捡草时,总是被村子里的小孩儿跟在屁股后头笑:“怪胎,怪胎!”

    她们没钱,没鞋穿,甚至没一件好衣裳。衣袖的肘部是破的,要缝,没针没线,便只要任由它烂下去。

    袖肘烂,布裤烂,妹妹胸前烂出了一个洞,她又老是用手去抠,抠着抠着,就把那洞抠得奇大,露出小孩干瘪而瘦骨嶙峋的胸膛。

    胸膛是瘪的,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然而肚子是鼓起来的。因为也没有好饭吃,吃菜根吃豆子,小孩吃了不消食,就在前头鼓起来一个丑陋的小肚子。

    村里的小孩见状就笑得更起劲了,拍着手:“怪胎,怪胎,去要饭!”

    妹妹似乎是有点傻的,她不生气,嘿嘿地跟着傻乐,斜斜地背着一只箩筐,肩膀的衣裳和箩筐的绳子一起从她肩头滑落,勾在手肘上。

    她总是光着半边上半身,嘿嘿地傻笑,想要跟村里那些孩子玩儿。

    白兔一个没注意到,她就背着那个脏箩筐走到人家眼前去了,被那帮孩子故作惊异地大呼小叫着扔石头。

    白兔气疯了,她冲上前去,把那些嘲笑她们的孩子骂走,然后一脚把妹妹踹倒在地上。劈头盖脸的往她身上扇巴掌。

    “让你贱,让你贱!你就那么贱,上赶着跟别人玩儿!”白兔左右开弓地打,咆哮着:“他们都看不起你,还上赶着让他们笑,怎么那么贱,那么贱!”

    妹妹嚎啕大哭,用手臂挡住自己的头脸,哭着说:“姐姐......”

    若是再往后长大些,白兔不会那么生气,可她如今真的还小,一丁点儿的豆子大,才有了清晰的为人意识。在这个时候,她是格外要脸,格外要强的。

    村里人笑她们有娘没爹,是野种,笑她们又穷又脏,是叫花子,她纵然觉着气,可也没有气得发了疯。唯独是妹妹没脸没皮地往别人眼前凑,她忽然就暴怒了,因为妹妹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们一母同胞,她们好得要成了一个人。

    妹妹的脸就是她的脸,妹妹就是她!

    谁都能丢人,都能不要脸,唯独妹妹不行!

    她绝不能背叛她的意志!

    打完了妹妹,白兔把她拽起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有没有打错了你!”

    “没有,没有......”妹妹哭着去拉她的手,鼻涕眼泪糊一脸:“姐姐。咱们回家吧。”

    她打完了,心里就痛快了,觉得妹妹最听自己的话,是必然能够同他们疏远的。

    然而过了两天,白兔帮家里喂了兔子,正提着一兜的兔子粪往外走,忽然看见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出去,跟几个小孩儿在嘻嘻哈哈地玩。

    她阴沉着一张脸走出去,把一张小脸绷得铁青。

    妹妹被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抱在膝盖上,乱七八糟地问一些话逗着玩儿,她回答一个问题,那男孩子就给她一个东西。

    这是白兔最看不得的,她们穷,可不是叫花子!不稀罕别人手里的东西!

    她怒气冲冲站到了这两人面前,妹妹惊慌地从男孩子膝盖上跳下来,喃喃:“姐姐。”

    白兔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啪”一声巨响,把这小孩儿打得掉了个个儿。

    “哎!”那男孩子攥住了她的手:“你打她干什么?”

    白兔反手“啪!”一声又打在他脸上,也是一声巨响,把他给打蒙了,瞪着她半响没说出话来。

    “走,走!”白兔拽妹妹,那男孩儿说:“我叫许长,长短的长,喂——”

    白兔扭过来瞪他,许长蹲在小山包上,笑出雪白的牙齿:“别打你妹妹了,喏,也给你吃个糖。”

    白兔抓起他手里的糖,摔在他脸上:“吃你妈的头!”

    她气哄哄地回去了,让妹妹罚站:“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村长的儿子,就是那个村长!那个死了媳妇的村长,都怪他,我们才被笑!你还同他玩儿?你要不要脸?”

    她总是骂“要不要脸?”,把这一句话挂在口头上,因为白兔要做最要脸的人。

    因为妹妹是不大要脸的,而白兔的娘,那个叫春有的女人,也没什么脸。她天生的脊背不好,总是弓着,总是笑。一副憔悴的模样,黑黑的,不漂亮,看着也不能干,就靠养兔子,卖兔子过活。

    春有是外来的女人,在此处没有父家兄弟,无人撑腰,因为又穷又丑,也没人愿意娶她。

    村里年仅六十的老汉倒是乐意,然而他提着鸡鸭来了一次,就被春有赶走了,因为老汉一双眼睛盯在她们姐妹身上,左一句白嫩,右一句条顺。

    春有拎起他提来的鸭子,把鸭子挥舞成了一个旋风陀螺,把老汉打了出去。那是白兔记忆中春有身手最利索的时候。

    老汉拉不下脸,站在门口骂:你这老娼妇,被城里人玩烂了赶回来的!不要脸的东西!老子来是看得起你,你装什么装,你养那两个女娃,不是为了给男人弄那事赚钱,是为了什么?谁捡两个女娃回来养!

    白兔在门里听着,春有站在门口,背不太直得起来,与他对骂:老不死的东西!烂了□□张嘴就屙屎!想娶老娘,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娘就是把她们养成天仙,飞到天上去,也轮不到你多看一眼!滚!

    老汉在门口吐一口浓痰:不要脸!

    春有没往自己门口吐痰,她火冒三丈,端起地上的水盆,追着泼那老头身上:“死去吧!”

    妹妹坐在地上摸兔子玩儿,专心致志的,可白兔像是被人扇了几耳光。她常常听人的嘲笑讥讽,大人说的话,她都听懂了。

    她总认为自己是与妹妹,与娘浑然一体的,不要脸这三个字,如同被烧红了的烙铁,呲啦啦响着,穿透春有,一直印到了她的脸上。

    娘没有不要脸,她好端端的养着兔子,她也没有不要脸,她好端端地带着妹妹,在山上割草。

    可忽然间整个村子里就传出来了,说春有是个浪货,又浪又狠毒,还是个老巫。

    那老汉去了她家一次之后,第二日就无缘无故地死了。说与春有无关?没人信!

    她不是还让那老汉去死么?那就是在咒她!

    白兔想了想,觉得自己家住在山上,又不同村里人住在一块儿。怎么骂架的话一下子就传到村子里了?

    她觉得必然是那经常来她家附近晃荡的几个小孩,许长等人大嘴巴,将当日发生的一切都传了出去!白兔一下子又羞又恼,完了,这下他们都要说她们不要脸了!

    她要报仇,于是特意空了半日出来,草也不割了,抓着小柴刀,恶狠狠地堵在路上。看见许长,她大叫着扑过去,又踢又咬,许长比她年长,身子骨长得比她结实,一把就将她拎起来:“你发什么疯?”

    “都怪你,都怪你!”她疯狂踢打:“都怪你家!都怪你爹!”

    许长没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任她踢打。

    他穿着一身书生气的长衫,怀里穿着书,白兔把书打掉了,气喘吁吁地蹲下来,看着地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许长回答:“书。”

    “什么是书?”白兔用脏兮兮的手,翻开了干干净净的书页,在上头一按一个手指印:“这上头还有画儿呢!这画的什么呀?”

    她突然被新鲜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许长把书捡起来拍拍外面的灰尘,说:“论语。”

    白兔问:“论语是什么语?”

    许长蹲下来看着她:“想知道?过两日你来找我,我教你。”顿了顿,他补充:“把你妹妹也带上,你老打她干什么?她那么傻。”

    白兔也觉得她傻,然而又绝对受不了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贬低妹妹,她怒气冲冲地往许长肚子捶了一拳:“你才傻!”然后就抓着小柴刀跑了。

    过了两日,白兔果然去了,带着妹妹,说给她看画儿。

    “黑墨儿画的,弯弯绕绕的,也没多好看,”白兔说:“就给你看个新鲜吧!”

    “嗯。”妹妹点头,于她一模一样的脸上表情很认真:“我就爱看新鲜!”

    妹妹大概是因为老被骂傻,她自作聪明地想要学乖,讨白兔的欢心,于是开始回应她的话。

    白兔让她喝水,她说我就爱喝水。白兔叫她割草,她说我最爱割草啦。白兔夜里把她推醒,叫她起来撒尿,她睡眼朦胧地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最爱撒尿了。

    白兔时常忧郁地思考妹妹长大了该怎么办,像她这样的傻子是绝对不讨人喜欢的,思来想去,她决定把妹妹带在身边一辈子。

    别人都受不了她傻,可是她受得了。因为她们一母同胞,她们是一个人。在娘胎里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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